“对对对!”有人一拍大腿,赞道,“那位姑娘着实厉害!” “自大齐准许女子科考以来,倒鲜有人能够走到这一步。谁料偏叫我们给碰上,也算涨了见识。” 裴筠庭顿时来了兴趣:“敢问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如今住在京中何处?” “她叫王若清,听闻她师傅是林太傅的弟子,应当被安排住在太傅府附近,具体我们也没打听过。” 这不巧了?真乃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没过一会儿,便又聊起旁的话题来。 一行人相谈甚欢,志同道合,甚至未察天色将晚,日渐过半。 待裴筠庭起身往外吩咐凌轩事情时,宇文章突然俯身,向陆时逸和徐婉窈打听有关裴筠庭的事情,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举止间透出局促:“李姑娘可曾婚配,抑或有心上人?” 二人对视一眼,表情古怪。 陆时逸清清嗓,低声道:“宇文兄,还是断了此念想罢。” 宇文章不解:“为何?” “你有所不知,燕京城中有位世子,家世显赫,打小便心仪李姑娘,旁人染指不得。为仕途之路,宇文兄还是别去招惹他的好。”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奈何裴筠庭已回屋,只得讪讪地坐回去。 将人送走后,陆时逸问裴筠庭:“二小姐究竟想做什么?又是请客又是展露才学的。” 她并未对陆时逸的敏锐感到讶异:“我原想,他们中或许有愿意到阅微堂来任教的,席间听闻那位王姑娘的事迹,又生出了点别的想法……且看吧,若他们志不在此,我亦不会强求。” …… 丞相府。 韩逋同眼前情绪几近失控的燕怀泽两两相望,竟是一无二致的憔悴,韩逋更是苍老了不少,近日都告病在家,未去上朝。 纯妃的死,对他来说何尝不是莫大的打击。 自她离去的那日起,他便料想过这一时刻的到来,现在终于瞒不住了。 燕怀泽步步逼近,步步都宛若踩在锋利的刀刃上,接受凌迟的酷刑:“韩相,本王问你,你与母妃究竟是何关系?又是从何时开始的——我和阿情,究竟是谁的骨肉?” 末尾那句话,他说得格外艰难。 火炉里的煤炭爆发一声脆响,如同燕怀泽绷紧的最后一根弦。 相顾无言间,韩逋缓缓开口:“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燕怀泽儒雅尽失,额角青筋冒起,喘着粗气,整张脸因气愤恼怒而涨得通红。 “是。”他目光隐含痛色,“当年我与你母亲青梅竹马,好事将近,却因一道圣旨被拆散,但我们仍放不下彼此,遂决定私通。表面她是主我为臣,背地里我们是彼此亲密无间的情人……早在入宫前夜,我与她便有了夫妻之实,至死不渝。你是我和鳐娘的孩子,阿情则是实打实的皇族血脉。” “你要理解你母妃,虽然你的身世……但她是一心替你着想的。” “我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燕怀泽哽咽道,“为什么没告诉我真相?我情愿从一开始就不被生下来!” 紧接着,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积攒的情绪如瓢泼大雨般迸发,边笑边流泪,听着像哀鸣,又像命运鸣响的丧钟。 “可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爱你胜过爱自己。期望你登基,也是为了让你和阿情不再受人摆布” “若我生来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这个下场我欣然接受。可我从未想过要害谁,我只想得到父皇认可,只想维持兄弟友恭,只想和心爱的姑娘一生相伴。我做错了何事,她说为我着想,又怎知我因她失去了一切!” “你们哪里是爱我,分明是利用我报仇泄恨罢了!”说完拂袖而去。 韩逋凝望他愤然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垂下苍老的脊背。 华发丛生,再无半分生气。 “鳐娘,我实在累了。” 离开丞相府后,燕怀泽禁止所有人跟着,独自策马疾驰。 雪满肩头,朔风凛凛号空,正如他内心的呐喊。 他感觉自己被寒风一分为二,从头顶劈开,直至脚底。 恍然间,他回忆起童年往事。 为什么父皇在三弟出生后没多久,便逐渐不再分给他多余的宠爱;为什么同样一起玩闹长大,阿裴偏偏属意三弟;为什么母妃要费尽心思替他争权夺位;为什么父皇会在清河一族逐渐衰落,朝局动乱的当下选择除掉母妃……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被蒙在鼓里,被人像傻子一样摆布,被当成工具的,唯有他自己。 或许打一开始,结局就已注定,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改变。 是他庸人自扰,痴心妄想,作茧自缚。 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燕怀泽坐在马背上,突然大笑出声。 他此生可谓失败透顶,半辈子都被母亲蒙在鼓里,穷尽一生都等不来意中人。 天下之大,何处归家。 第一百一十一章 相思 燕京的第二场雪,趁人不觉时,纷纷扬扬洒落大地。 彼时正值仲冬,裴筠庭在靖国公府内同裴瑶笙一块绣孩子的小布鞋。姐妹俩都畏寒,故屋内炭火烧得极旺,身上的衣裙,倒更像是块裹在身上的毯子,四周暖融融的。 院落里雪花缤纷,未若柳絮因风起,难让人不忆起旧事。 裴筠庭凝望窗外雪景久久失神,捻着绣花针的手悬在半空。 行军离京一月有余,关外今日寒否?故人尚安否?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正想着,裴瑶笙覆上她的手背,眉颦笑浅:“绾绾,家书应该快到了,再等等。” 眼瞧心事被窥破,裴筠庭垂下眼睫:“阿姐,我知道,我只是……” 未完的话,尽在不言中。 “绾绾,爹爹自不必说,大哥二弟自小习武,学的是真刀实枪的硬本事;三殿下你最了解,他敢接下主帅的职位,就等同于做好了一切准备,生死皆掌握在自己手上。圣上信他,皇后信他,你也更应该信他。” “阿姐,我不是不信,可世上之事,单有信任怎够呢——无论谁有好歹,我都痛苦万分。” “唉,小时候你也这样,爹爹出征,你便追在他马后哭,我们如何也说不动你,最后还是大哥把你抱回去的。” 她顿时赧赧:“又提这事。” 裴瑶笙乐道:“那直冲云霄的哭声,我想忘都难。” 裴筠庭的头几乎要埋到膝上,幸亏轶儿的及时到来,解救了她的窘境:“夫人,小姐,家书和捷报都来了!” 两姐妹喜形于色,哪还有心思做绣活,脑袋凑在一处看起家书和捷报,生怕错过一个字。 “二哥话怎得这般多,将大哥和爹爹的话全抢了。”裴筠庭嘟囔道。 裴瑶笙亦乐不可支:“爹爹倒一如既往报喜不报忧,再者,他俩头一回出征,多写点也无妨……好吧,确实多了些。” 银儿又走进来:“轶儿跑得太快,人家还有封信没交付过来呢。”说着将一封信和一根树枝交给裴筠庭,面上含笑,嘴角都要勾到后脑勺去,“小姐,还有三殿下给您的信呢。” 顶着几人打趣的目光,她脸颊微烫:“我过会儿再看。” 裴瑶笙拿手肘拱拱她:“何必呢,想看就赶紧看吧,我瞧某人整日眼巴巴等着呢。” “阿姐,你别胡说!” “哎,我可没指明‘某人’是谁。”裴瑶笙就爱看她口是心非的模样,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坐太久了,我去外边活动活动,你且看着吧。” 婢女扶着她走出老远后,裴筠庭才抿着嘴唇,将捂在胸前的信拆开。 【裴绾绾: 见字如面。 离开你的日子过于难熬,未行出几里便开始想你了,你呢? 路上没见着桃枝,只好折中给你摘了枝红梅,聊表思念。 看到它,便日日都要想我。 …… 本来快睡下了,突然想起信送到时,离你的生辰应该不远了。 礼物在我书房那个黑匣子里放着,打开便能瞧见。 要亲自去取,亲自打开,不可假手于人。 …… 昨夜城墙激战,好在大获全胜。 晚上做了个噩梦,梦到你嫌我出征太久,同旁的郎君定亲了,气得我半宿睡不着觉。 回去后第一件事,我定要按着规矩,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便是月老都找不出错处拆散我们。 胆敢有哪个不识趣地上门提亲,我已吩咐过,让凌轩将他扫地出门。 那梦可给我气死了! 睡觉。 ……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侯爷夸我有勇有谋,堪当将才;你大哥夸我骁勇善战,二哥也对我赞不绝口。 但愿改日上门提亲,这几位不要给我脸色看。 你又想说我不要脸是吧?我都猜到了,裴绾绾,我非要成天把提亲和娶你挂在嘴边,所以你也不许考虑旁人,怎样都不许!】 那信实在很长,似乎攒了许多时日,洋洋洒洒写了五页有余,每页都是不同的内容,在不同的日子写下的,语气轻松,一样报喜不报忧,还故意逗她笑,仿佛明日醒来睁眼,他就坐在桌前,笑着打趣自己。 她几乎能想象到燕怀瑾吊儿郎当地叼着笔,趁休整或睡前给她写信的模样。 从前是燕怀瑾一遍又一遍读着裴筠庭的信,现如今也轮到她了。 “就爱说这些不正经的。” 话虽如此,脸上的柔情蜜意却半分不减。 她其实也很想他。 燕怀瑾刚离开的那几天,她还没什么感觉。 但后劲实在很足,有时裴筠庭一天啥也没做成,光发呆,也总感觉他会在哪里突然冒出来。 仔细回溯才察觉,从前有他在时,高墙上、茶楼里、屋檐下。 始终都是并肩的两个身影。 如今他踏上属于自己的征程,那她便希望他安然无恙,无畏无惧,早日归来。 红梅躺在案上,胭脂一般,映着雪色,见证少年情意。 …… 营帐外下着小雪,一场混战刚刚结束,敌军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敢再来犯。真正意义上的首战告捷,值得大肆庆贺一番,鼓舞士气。 燕怀瑾刚从裴照安的住处出来,就有胆大的将士将他拉到火堆前坐下。 原先将士们都不太服他,以为是个混军功,只会花拳绣腿的废物,经此一战,才终于对他改观。 年纪不大,杀伐却果断狠辣,指挥松弛有度,从不端着架子或颐指气使,战术上又同裴侯爷配合得极好。 所有将士都围在篝火旁烤肉吃,此刻雪花如败鳞残甲般满天飞,军营里的氛围难得轻松,诗酒欢歌,下的雪也是暖的。染血裹腥的军旗猎猎作响,是最好不过的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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