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记于心。” “哦?” “外祖教过我许多,譬如收余恨、免娇嗔;还教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还教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教我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般,拥有理想抱负,建功立业,自信张扬;教我学识、教我辨人、亦告诉我,若一个男子真心疼爱一个女子,言行之间必然装不下旁人。” “那如今我问你,可曾觅到良人?” 闻言,她眉开眼笑,面若桃花:“他一直在我身边。” 林自清心满意足地离开。 嘉瑞三十八年的腊月残冬,捷报入京,牧尤之战齐军大败鞑靼联军,仁安帝再派三万骑兵前去支援。 除夕前夜,永昌侯带伤回京,家人团聚,却泣不成声。 因为他怀中抱着已火化的傅伯珩骨灰。 时隔数月,他终于回家了。 嘉瑞三十九年一月,因怡亲王叛变一事遭受牵连的一众官员下狱,该发落的发落,该抄斩的抄斩,但始终不见其妻儿踪影。锦衣卫出面调查追踪后才知,她们早已被人秘密转移。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燕怀泽开始私下在朝中笼络大批官员,同时打压三皇子一党。温璟煦临危不乱,坐镇其中,这才稳定内部军心。 与此同时,承乾殿内的桃树悄悄冒了枝桠。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中旬,噩耗将至。 东风如饮烈酒,骤雨洗夜浓,此时本应早早就寝的裴筠庭,仍在灯下捧卷而阅,只因窗外雷声大作,而她心有不安。 万籁俱寂,有人于思念冲锋陷阵。 暴雨之夜,凌轩冒着风雨送来前线战报。裴照安在信中写道,三皇子燕怀瑾领兵乘胜追击,深入敌营,谁料敌军设下天罗地网,三皇子身中剧毒后失去踪迹,至今仍未寻见踪影。 烛台跌落在地,发出一连串闷响。 裴筠庭一字一句地读过去,唯觉异常艰难,好似被人摁着头深埋水底,无法呼吸,亦无法挣扎。 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漫长的沉默后,她颤声询问:“信是多久前的?” “回小姐,关外快马加鞭传来的,应有半月左右。” “半个多月……还没找到他吗。” “二小姐莫急,若有新消息,近两日应当就要到了。您要相信主子,切莫郁结于心。” “……我明白。”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下旬,确认燕怀瑾已死的消息传来,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帝后悲痛欲绝,辍朝三日。几天后,民间忽然传开一则谣言,称镇安侯居心不轨,叛国通敌。因此前三殿下无往不利,招来嫉妒,于是镇安候父子故意延缓救援,目的就是为让坐镇军中,少年英才的三皇子死于敌手。 流言蜚语,总有几分捏造成分在其中,偏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出半日,便闹得满城皆知,隐有愈演愈烈之势,镇安侯府顿时声名狼藉。 二房三房不堪其扰,竟相互商量好了,有意带着祖上基业,企图分家。 同时,靖国公府收到一则邀帖,请昔日翰林院文学诗作皆上乘的裴氏双姝参加春日诗会,实际此帖意在羞辱“卖国贼”,裴筠庭却面不改色地接下。 她对裴瑶笙说:“阿姐,我们的亲人铁骨铮铮,为守护家国,抛头颅洒热血,我绝不容许有人如此践踏他们。” 春寒料峭,为化解战事带来的压抑气氛,由翰林、丽正等书院一块举办了这场诗会,京中才子及公子小姐几乎都会参加,可谓热闹非凡。 席间唯裴筠庭深受流言蜚语影响,除个别人外,不少人对着她窃窃私语。 如此种种,落入她眼中,不过端起茶盏来品一口的事,算不得什么。 满腔哭诉质问,然而战火烽烟,在他们眼里只是风雨一宿,千秋一梦。 诗会上,一众公子小姐中,有同裴筠庭不对付的,有偷偷仰慕燕怀瑾,暗骂她狼心狗肺的,也有憋着一股气想要为难她这个卖国贼的。 曾经能替她撑腰的人皆不在场,任谁都以为,无论叛国之事真假与否,裴筠庭都难逃此劫。 毕竟书生难惹权贵,有些人单纯看热闹,有些人则敢怒不敢言。 对诗环节,作为众推的擂主,首当其冲者,裴筠庭气定神闲,见招拆招,仿佛根本没将好事之人放在眼中。 例如此时,钦天监监正之女苏芷对出上句:“大雪封山铸银屋。” 没过一口茶的工夫,她便接上了下句:“小炉炭火红珊瑚。” 再有一句:“云尽月如练。” 她亦对答如流:“水凉风似秋。” 循环往复,除偶有顿误外,堪称能言善辩,出口成章,从始至终收放自如。不少旁观者被她的才学气度所折服,态度稍有转变。 挑事者挑不出大的错处,也逐渐失了兴趣,不再只抓着她一人挤兑。 裴筠庭暗自苦笑,堂堂一介武将之女,竟沦落到靠真才实学取胜的地步,实在滑稽。 正想着,对面却突然有一位少年站出来,直指她脑门,戏谑道:“裴二小姐文采如此出类拔萃,想必武功差不到何处吧?不如你我切磋一番,好让大伙开开眼界。” 身后几人附和道:“对啊,光作诗有什么乐趣,看会子别的也不错。” 认出那是京师殿帅之子高添扬后,她正思忖是否接受,余光忽然瞥见有一行人朝自己走来,侧首一看,骤然失笑。 原来是温璟煦和周思年来给她撑腰了。 他们一人在养心殿议事,一人是从小厮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的,但最终都相遇在门外,于是并肩入席。 两人一出现,裴筠庭如履薄冰的局势瞬间翻转。 温璟煦自不必说,他一言不发,眼神犹如豢养深山的野狼,光是站在她身旁便足以令人感到害怕。 周思年身为大理寺少卿,父亲位同右相,没有哪个胆大的敢招惹他。而他俯身对上裴筠庭讯问的眼神,微微一笑。 过去几年,都是那两个人照顾他。自谨小慎微相识起,从未嫌弃他的体弱多病,从未对他的喋喋不休露出半分不耐,更不会让他感到落单。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裴筠庭于众目睽睽下起身,盏中斟满茶水,抬手遥对一席人。 “近来京中流言,我亦有所耳闻。父兄征战在外,阿姐身怀六甲,唯有我可替他们倾诉苦楚。”她挺胸抬头,扫视众人,不怒自威,“镇安侯府祖上三代皆为武将,皆身为大齐子民。而我等武将世家,自幼学的,是沙场征战,满耳听的是精忠报国,多少祖先以身殉国,我父兄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在做,天在看!今日诬我侯府者,妄图替天行道者,往后都瞧好了!” “还望诸位看官多读书,习得礼貌待人,悟出明辨是非,再来评判对错。” …… 嘉瑞三十九年三月,正逢仲春与暮春之交,万物吐故纳新,四处呈现一派春和景明之象。 惠风和畅,春光明媚,一样据称是燕怀瑾贴身物什的东西自坤宁宫送到裴筠庭手上,婧姑姑说,那曾是他嘱托过,若不幸战死沙场,定要交予裴筠庭的东西。 将此物拿在手后,她沉默良久。 打从得知噩耗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安慰裴筠庭,生怕她哪天想不开,一并随燕怀瑾去了。银儿轶儿整日都紧张着她,倍感压力。 然而每当有人谨慎问及此事时,她却说—— “不会是他,他不会死。”裴筠庭笃定地重复道,“他是燕怀瑾,必不会如此轻易地离开。” 都以为是她悲伤过度,自欺欺人,实际唯有她自己知晓内情。 她只是在等,等承乾殿的桃花初绽,等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陌上花开,故人尽可缓缓归矣。 第一百一十四章 桃枝 日子转眼便至清明时节。 子夜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如注,鸟兽皆被狂风骤雨惊散。裴筠庭独自披上外衣,本想推窗远眺,却意外在海棠树下瞥见一个模糊的玄色身影。 等她定睛想要看清时,树下仅剩树影在风中孤独的摇摇欲坠。 翌日天气终于放晴,院外胭脂色的海棠花被狂风暴雨打落在地,零零碎碎,远远瞧去,教人暗叹可惜。 弄妆梳洗,眉妆漫染,裴筠庭本想去同裴瑶笙一块用膳,临走前忽然瞥见桌上摆着的东西,立即顿住脚步。 那是截被人完好砍下的桃枝。 院落处,轶儿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姐,府里来了位客人,说是三殿——” 话音未落,裴筠庭便提起裙摆,快步流星地飞奔出门。 远远瞧见温璟煦对面坐着的背影,她心脏倏然惴惴不安地跳动着,却说不清是出于内心的忐忑焦急,还是因方才的疾步奔走。 她走得太快,银儿与轶儿跟得艰难:“小姐,奴婢话还没说完呢……” 屋内二人一同闻声回首,裴筠庭呼吸一窒,这才发现那人脸上戴着块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视线于半空两两相撞的瞬间,她便得出结论。 不是他。 面具未遮住的半面完全对不上,声音亦非他本人。 待她走近,男子便起身行,主仆之礼:“属下见过二小姐。不知小姐可有收到桃枝,主子曾在信中特意嘱咐过,归途中必定要折一支送到您手上。” “嗯。”出于礼节,她试图抬眼与之对视,不出半刻又因无法掩盖内心铺天盖地的失落而垂下眼睫,“他和我提起过你。” “属下之幸。” “你是回来送消息的?” “非也,属下以往都在幽州替主子办事,最近收到消息才赶回来。府上的凌轩便是从属我手下一员。” “是么。” 自她进门起便一直袖手旁观的温璟煦突然插话:“你那书院办得如何?” 裴筠庭怔愣:“已招到第一批学生,正陆续走上正轨。” “缺钱么?” “还行。”她想了想,“思年把大半的私房钱都拿出来支持我了。” 温璟煦若有所思道:“噢,那我也给你一笔钱吧,入股会给分红吗?我要占大头。” “……”裴筠庭万分无语。 她匆匆瞥一眼面具男子,抿紧嘴唇,本想再问些什么,耳畔蓦然传来裴瑶笙的呼唤:“绾绾,莫要打扰他们议事了,过来陪我放风筝吧。” 哪怕再如何心存侥幸,再如何不甘,也无法改变眼前人并非心上人的事实。裴筠庭盯了他半晌,最终应道:“来了。” 转身,却在无人瞧见的角落偷偷红了眼眶。 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不归。 …… 看裴筠庭挽着自己的手,满脸失魂落魄的模样,裴瑶笙不由嗟叹:“绾绾,你近来憔悴许多。” 她自嘲地苦笑:“我若还能满不在乎地吃好睡好,阿姐才该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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