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幕遮踏着月色在廊上疾步,宽大的袖口在衣衫上摩擦,在寂静的皇宫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悄悄推开无人值守的殿门,见里边也空无一人,做贼心虚的不安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女帝白日里撰写的文章初稿正规规矩矩叠好躺在案几上,苏幕遮飞快的看了一遍,又埋头研起了墨。 片刻功夫后,星澜端着一杯茶疲惫的走回了殿内。 她这两日白天黑夜都没松懈,也知身边的人跟着受苦受累,便早早地遣了他们去休息,自己一个人继续琢磨修改。 这会儿刚自己去倒了杯热茶,回来时,就发现自己的位置上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坐了个人。 “田螺公子?”星澜脱口而出,又急忙改口,“苏……幕遮?你怎么在这里?” 苏幕遮应是刚梳洗过,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外拢纱衣,长发垂下,又出现的突然,一时间叫星澜没法分辨眼前是人是鬼还是仙。 明明只有一个人,却在案几前规矩的跪坐,不似星澜独处时时常不雅的盘腿。 苏幕遮闻言顿时身子一僵,没想到这位女帝不是休息去了,只是暂时离开,下意识就将笔扔在一边。 星澜快步走近,看到纸上苏幕遮修改的痕迹:“你这是,在帮我改文章?” “咳。”苏幕遮尴尬的清了清嗓子,“不过睡不着,随意看看……你这文章,写的不像样,看不下去,顺手改改。” 不等星澜有什么反应,他骤然起身:“你既已回来,照我改动过的地方继续改即可,我走了。” “别啊!”星澜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再如何改动?我知你才高八斗,再帮我看看吧!” 苏幕遮自小就是当地出了名的才子,年纪轻轻就过了会试,作的诗词也在当地广为流传。她早就想向他求助了,只是平日里他躲她都躲不及,她也未敢开这个口。 “男女之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苏幕遮连忙收回手,侧身道,“举一反三也不会,当真朽木。” “请大力雕刻我这块朽木吧!”星澜抓起笔,期盼的望着他。 苏幕遮不解为什么堂堂一名君王能露出这种满怀期盼和乞求的眼神,赶紧挪开目光。 “你若不想改了,便再指点指点我方向吧!”星澜又道。 人来都来了,再放走她就是王八蛋啊! 他站在离星澜一步远的距离,琢磨了会才下决心道:“你这份文章,若是只给朝中官员看,已是足够了,但若给百姓看,是不过关的。” “什么意思?”星澜不理解。 苏幕遮又道:“你文中句式虽工整对仗,字句精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晦涩难懂。引经据典的部分虽处处在理,却都是偏门例子,百姓从未听过。这样的文章即便张贴出去,你叫百姓如何信服?” “噢。”星澜愣了愣,“就是要写通俗易懂的内容?” “对。”苏幕遮蹲下身,指着他适才替她改动过的一处,“例如这里,你用了‘折鼎病琴’一词,说的是鼎具被毁、书琴受损,描述早年梁国动荡,家庭不幸。但大多百姓是不理解琴为何能病的。我直接替你改为了‘百姓受苦,民不聊生’八字。” “我有些懂了。”星澜有了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还有对皇后批判的部分。”苏幕遮继续说,“你罗列的罪行虽多,真正能引起百姓共情的罪状太少。正如百姓不会在乎他‘结党营私’,而会在意玉贵妃私吞赈灾款,是因为赈灾款才是和他们利益相关的。你要多写皇后是如何鱼肉百姓,抬高粮价让百姓吃不上饭,让百姓明白,尚严华在位一日,他们就一日过不上好日子,而非写他如何排挤官员,做大势力。明白了吗?” “另外,这篇文章要表达的重中之重,是身为一国之君的你做了什么。”他摇了摇头,“我看不到这篇文章中有任何字句体现你自身的价值,似乎对于梁国来说,女帝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果真是一针见血……还特别扎心。 星澜不由垂下笔:“好像是这么回事。那……该怎么办啊?” 苏幕遮又用看“顽石”的眼神看着她:“你没有政绩,玉贵妃是有的。无论是今年年初的赈灾,还是去年秋天去扬州控制粮价,都是福泽百姓的好事。皇后打击你包庇玉贵妃,反过来正说明玉贵妃同你是一心的,有这样好的臣子为你做事,他的政绩也自然也算作你的。” “也对!”星澜轻呼一声,听了苏幕遮的一番点拨,对这篇文章模模糊糊的理解瞬间清晰明朗起来。 难怪苏幕遮素有靖丰才子之称,对朝政之事理解的这般透彻。 这两年蜗居在她的后宫吟诗念赋,着实是可惜。 “既想明白了,就自己改吧。”苏幕遮又恢复平日里的漠然之色,起身要走。 星澜哪里舍得放他离开:“幕遮留步!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就在我偏殿歇息吧。” 苏幕遮又露出不喜之色:“男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妥,怎可贸然留宿男子,实属轻薄!” “我错了!”星澜认错飞快,“只是时间紧迫,明日就要发出去,待我改好了,第一时间拿给你看。” 她完全想不通这位平日冷漠的大才子为何神神秘秘的来,又为何莫名其妙的走,只得撒泼打滚求他留下。
第119章 神似秋水骨似玉 苏幕遮将手拢在袖中,想了会才终于道:“那我也来帮你改吧,抓紧时间。” 星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热泪盈眶的请苏幕遮坐在她对面,恭敬的双手递上笔。 苏幕遮一手小心翼翼的接过笔的末端,一手取了手帕,将笔杆子上星澜摸过的地方擦了一遍又一遍。 星澜又去偏殿取了支新笔,回来时正看到这场面,忍不住想起戟辉曾经对她说过,苏幕遮派人把他摸过的花瓣擦了许多遍的事儿。 听的时候还在想苏幕遮大概是不喜欢戟辉,现在看似乎也不完全是那回事。 “你是有洁癖吗?”星澜问,“抱歉,我会注意的。” 洁癖在梁国也不算少见,若是亲近的人与洁癖之人交往,都会刻意注意对方的感受。例如分食、分居、分使用的物件。 “洁癖?”苏幕遮淡然道,“我没有洁癖,只是不喜欢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说完将案几面上全擦了一遍。 星澜:“……” 她小心的不触碰属于苏幕遮的区域,回忆着从前看过的脍炙人口的杂本,大刀阔斧的修改起来。 星澜每修改完一页,就递给苏幕遮审阅一页,定稿后再重新誊写一份。 她不问,苏幕遮也不多说,两人沉默着完成了文章的修订。 最终定稿的文章比原文精简了不少,字句也都是通俗易懂的。星澜反复看了数次,确定没有问题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苏幕遮在文字方面的功底确实比她长上不少。 不似自己只会写生硬刻板的公文,苏幕遮该讲理使讲理,该动情时动情,就连她自己看了都觉着她这女帝当的苦情又艰辛,却忧国忧民,一心为百姓谋福。 这样一份泣血之作,比尚严华生硬的声明更打动人心。 明日能不能挽回民心,就看它了。 “好像,还没有取标题。”星澜突然发现,犹豫道,“叫什么好呢?” 苏幕遮无声接过纸张,取笔蘸墨,在最右侧写下四个字。 ——剿贼檄文。 这样的标题加上后,似乎整篇文章都更富有力量和正义感。 “……多谢你,幕遮。”星澜捧着这份《剿贼檄文》,由衷感激道,“若不是今晚你来了,明日我都没有信心交出我自己写的东西。未来该如何,也未可知。” “你不必谢我。”苏幕遮不自在的轻咳一声,别过头,解释道,“今日我于殿上指责你等冤害宫女、草菅人命,是我之过,险些酿成大错。我不过不愿对你有所亏欠,故今晚前来相助。你不必放在心上。” “竟是这样么。”星澜有些失神,没想到苏幕遮对这小事这般在意,“你不必为此事自责的。即便我下午从听了你的建议,放走了妙妙,以至身陷危险,也是我自己做决定的责任,与你无关。” 她又道:“你来之前,妙妙已经审问完了。她前不久与城门值守的侍卫暗生情愫,那侍卫本就是尚严华安插下来接近她的人,以情为由趁机找妙妙探听我的消息。妙妙与他通气已一月有余了,我才知这一月来我的所有动向都在尚严华的眼皮底下。” “那妙妙此人可知晓侍卫是皇后的人?”苏幕遮蹙眉问。 “刚开始不知道,没几天就知道了。”星澜苦笑道,“说起来,这是我身边第二个背叛我的宫女了。连身边的宫女都一个个背叛,或许我真的不是适合做女帝的人吧。” 刚刚写出豪言壮语的文章,转眼又道这般悲观自弃的话,她也有些后悔,只是此前联想到此前雪成的事,让她止不住的怀疑,自己并没有能让身边人为之效忠的本领。 没想到苏幕遮竟负手道:“奴仆而已,何必介怀。” 星澜默默的看了他一眼,想及他之前责怪他们“草菅人命”,这会又说“奴仆而已”,不知何意。 她还是摇头道:“奴仆相处久了亦是亲人,我自认待她不薄,现下甚至连被背叛的原因也找不出。” “斗米养恩人,升米养仇人。”苏幕遮轻声道,“你的‘不薄’与她的‘不薄’岂是同一个‘不薄’?你抱的是家国情怀,她却将儿女情怀放在家国情怀、主仆忠义之上,又如何相提并论。” “尽管如此……”星澜“尽管”了一会儿,却不知要“尽管”什么出来。 “与其说你觉着自己用人不当,不如说你觉着付出的情感,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吧。”苏幕遮点破了星澜的心思,破天荒的笑了笑,“大可不必如此,原本就是空洞灵魂的蝼蚁,不值得付出情感。” 星澜怔了怔。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苏幕遮对她露出好脸色。 笑容抹不去眉宇间的淡然,翩然气度下,神似秋水骨似玉。 清高一词似乎很适合用来描述他,却清高的难惹人厌。 这是一个会因一名素未谋面宫女的生死与旁人争执的善人,也是一名不愿与空洞灵魂有任何交流的“高人”。 一个会因选秀大胆到不给女帝任何面子的莽夫,也是会因为说错一句话就要来通夜帮忙改文章的怪人。 “怎样的灵魂不是空洞的?”星澜忍不住问。 苏幕遮没有回答。他取下了腰间的玉笛,站到廊下,悠然奏起了绵长的曲调。 笛声平滑,似是朗照松间的明月,清幽明净,还带了些欲语还休的相思意。 ——该是想起他入宫前的那位青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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