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凉亭下的女郎穿了一袭轻薄宫装,梳着回鹘髻,身段窈窕淑雅,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逗弄。 整个场景惬意至极,充满着生机勃勃的春日情趣。 这幅画是他照着《春趣》临摹而成。 原作是以前的宫廷画匠画的后宫妃嫔,他临摹时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在女郎的耳垂上添了一颗细小的痣。 若不留意,是发现不了的。 凝视画卷上的女郎,赵玥情不自禁伸出食指去勾勒,指尖落到她秀丽的眉眼上。 那女郎有一双灵动的杏眼,似被地上的狗子逗乐了,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藏在他心里许久,却无法触及到的人。 殊不知耳垂上的痣曾让崔文熙困扰不已,觉得不够好看。 国公夫人金氏哄她说那颗痣是有福气的象征,她这才作罢。 坐在铜镜前戴耳饰时,崔文熙又嫌弃地看那颗小痣,忍不住伸手去抠了抠。 不一会儿芳凌进屋来,说道:“今日一早郎君就进宫去了。” 崔文熙拿一支玉钗在头上比划,问:“今儿休沐,他去宫里做什么?” 芳凌皱眉道:“那边没说。” 崔文熙失笑,放下玉钗道:“这是躲我呢。” 芳凌挺无奈,“郎君这些日都避而不见,可见不想与娘子发生冲突,娘子可否再三思,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崔文熙没有回答,只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她的颈脖修长,白皙且细致,是漂亮的天鹅颈,锁骨线条也优美流畅,穿诃子裙搭配大袖衫最是抢眼。 大梁的女郎们追求坦领装,为了维持身段儿窈窕,她在饮食上极其克制。 同所有爱美的女郎一样,她喜好倒腾自己,穿好看的衣裳,戴亮眼的头面首饰,全身上下会费许多功夫保养,处处不留瑕疵。 同样,做人亦是如此。 她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无法忍受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有染,更忍受不了替别人养孩子。 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委曲求全。 亦或许,倘若她不曾拥抱过平等,不曾见识过一夫一妻制,说不定会跟这个时代握手言和。 只是遗憾,她的灵魂曾受过高等教育,见识过现代社会的文明,享受过独立自主带来的滋养,从而造就了她的眼界终究无法像这里的女子那般做到三从四德,夫为妻纲。 一旁的芳凌默默地看着这个坐在妆台前把身子微微前倾,高昂着头颅的女郎,那是备战的姿态。 有时候她很是钦佩她骨子里的骄傲,遇到天大的事都不会动摇分毫,稳重得可怕。可有时候她又无法理解她的固执,她看起来仿佛事事都能忍,却又事事都不能忍。 两种矛盾的抗争都在这个女郎身上体现出来,叫人看不清又摸不透。 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崔文熙用余光瞥了她一眼,问道:“我今日这身如何?” 芳凌回过神儿,实在理解不了她的心态,“娘子体态好,穿什么都好看。” 崔文熙打量自己身上的齐胸衫裙,襦衫为松花色对襟直领,花式是淡雅的云纹团,长裙则是桃红与茶白间色裙,披帛慵懒地搭在肩膀上,颇显娇媚。 “去把我的嫁妆礼簿取来,我要仔细瞧瞧。” 芳凌愣了愣,诧异道:“娘子看礼簿作甚?” 崔文熙扭头看向她,半真半假道:“看我还能挥霍到什么时候。” 芳凌:“……” 她无奈下去办差。 稍后管事送来府里的开支账簿供主母审核,木盒里有好几本。 崔文熙命人搁那儿,空了再看。 这两天庆王冷着她,她一点都不着急,也不会因此跟他耍小性子,该干什么一点儿都不会落下。 在没有卸任庆王妃的头衔前她不会消极怠工。 芳凌把嫁妆礼簿取来,礼簿是大红色的,厚厚的一本。 当年她出嫁时婚礼举办得极其风光,娘家的陪嫁也丰厚,光田产铺子庄子别院就有十多处,金银珠宝更是数不胜数。 在国公府中她打小就受宠爱,又是正妻的长女,家里头教养得好,她自己也上进,及笄后前来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给镇国公崔平英长脸了。 故而与庆王结亲时娘家给了不少嫁妆傍身。 入庆王府的这些年,崔文熙把家业打理得很好,庆王原有的产业也被经营得翻了一翻,把贤内助做到了极致。 如今庆王不入她的意,便是该抽身的时候,绝不会拖泥带水。 见她认真地翻看礼簿,芳凌的心里头五味杂陈,因为一旦走到和离那步,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益处,不论是世俗对她的看法,还是往后的前程,都是糟糕的。 芳凌还想做垂死挣扎,试探道:“娘子真的想清楚走和离那步了吗?” 崔文熙瞥了她一眼,“你伺候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脾性。” 芳凌叹了口气,“奴婢自然是盼着娘子好的。” 崔文熙浅笑道:“既然盼着我好,以后记住,切莫拖我的后腿,明白吗?” 芳凌欲言又止。 崔文熙淡淡道:“莫要给我使绊子,若不然,我容不下你。” 芳凌严肃道:“娘子言重了,奴婢能有今日,全靠娘子当初的再造之恩,到死也不敢忘,断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事。” 崔文熙满意道:“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什么事都拎得清,不糊涂。”停顿片刻,“以后劝和的事休要再提,我不爱听那些大道理。” 芳凌还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回道:“奴婢明白。” 崔文熙认真地清点礼簿上的嫁妆,自言自语道:“这些嫁妆够我挥霍些日子,你得空时替我到库房里仔细清点一番,一件也不能落下,只要是我崔文熙的,哪怕是个坠子物件,都要带走。” 芳凌应声是。 崔文熙继续道:“以后从嫁妆田产里得来的钱银莫要再入到庆王府的账目里,你亲自去收来给我。” “是。” “空闲时让人把长陵坊的三进宅院收拾出来,以后我多半要在那儿落脚。” “是。”顿了顿,“娘子不回国公府吗,那里毕竟是娘子的家。” “和离了还回去作甚,让二老嫌弃吗?” “……” “过两日我要回趟娘家,你好生应付,切莫拖我的后腿,有什么事我总会想法子保住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 “你下去罢,这儿没你的事了。” 芳凌默默地退下。 晚些时候庆王从宫里回来,从皇后那里给她讨来一盒新进的螺黛,和宫廷御用的胭脂,命人送到瑶光园。 崔文熙极其爱美,忒喜欢这些粉黛妆物。 赵承延此举无非是投其所好。 哪曾想崔文熙瞧也不瞧,直接差人退了回去。 赵承延看着木托里的东西,顿时被气得够呛。 他原以为冷她两天就该知道找台阶下了,反而还蹬鼻子上脸耍起了小性子。 想起兄长说他堂堂亲王竟然连一个妇人都拿捏不住,委实窝囊得不像男儿等话语就鬼火冒。 这几日早出晚归避着崔文熙本就窝囊,如今他拉下脸来求和,她却不领情,他再好的脾气都被磨得差不多了,懊恼之下把木托里的螺黛和胭脂掀翻在地,顿时撒得到处都是。 心里头憋着气,赵承延要去找她理论清楚,背着手匆匆去了瑶光园。 他过去时,崔文熙正在摆弄花瓶里的白玉兰。 那简单的白玉兰经她雕琢,便亭亭玉立如含苞待放的少女,安静地站在长颈花瓶里,颇有一股子遗世独立的风姿意境。 外头没有仆人通报,赵承延站在院子里,隔着一扇窗望着里头的影子,怒火一点点被那道影子吞噬。 他喜爱崔文熙,哪怕时过七年,仍旧愿意把她放到心尖上。 他始终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少女娉婷婉约地站在雨幕里,撑着正红油纸伞,仿佛与周边的景致融为了一体。 有时候他爱极了她骨子里的傲,有时候又恨极了她骨子里的傲,两种矛盾情绪在脑中纠缠,令他又爱又恨。 哪怕他曾拥有她七年,仍旧会时不时被扎。 她总能给他一种迷糊不清。 有时候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欢喜,有时候又觉得这个女人像海市蜃楼那般虚幻缥缈,无法捉摸。 那种若即若离总能轻易把他拿捏住。 好比现在,他明明很愤怒她不知好歹,可走过来看到她的身影,又不由自主陷入了自责中。 如果她哭一场,发泄一场,或与他大吵一场,他心里头都会好受点。 可是她没有。 她明明去过别院了,回来却没有丝毫狼狈不快,不曾哭闹,也不曾斥责,只是用平日里最温柔的言语说着最伤人的话。 四郎,我们和离罢。 在某一瞬间,赵承延不禁有些抓狂。 同时也隐隐意识到,这个女人,他是驾驭不了的。 她既可以栖息在他的羽翼下,也可以冒雨前行,无惧风雨,是一个宁可枝头抱香死的女人。 而可笑的是,吸引他的是她的傲,刺痛他的,也是她的傲。 独自在院里站了许久,赵承延才离开了。 在回听雪堂的途中,他打定主意不与她和离,看她还能怎么着! 崔文熙入睡前芳凌才告诉她刚才庆王来过,她愣了愣,问道:“为何不知会我?” 芳凌:“是郎君不让。” 崔文熙垂眸不语。 芳凌到底有点心软,还是忍住了,道:“娘子回国公府……要告知郎君吗?” 崔文熙:“自然是要的,明儿他下值回来我会亲自去说。” 芳凌服侍她躺下,吹灯关门退下后,崔文熙独自躺在黑暗里,心里头不是滋味。 与庆王相处了这么些年,就算是阿猫阿狗都有感情,何况是人呢? 只是遗憾,他们终归不能走到最后。 翌日上午崔文熙坐在书房里审核庆王府上个月的账目明细,若看到不明之处,她会画圈标记。 芳凌送来茶水伺候,知道她做事的时候受不得打扰,没发出任何声响,又悄悄退了出去。 在外头守了茶盏功夫,忽见一婆子匆匆前来,怕打扰到屋里的主母,同她附耳嘀咕了几句。 芳凌微微皱眉,压低声音问:“那边怎么说?”
第4章 妒妇 婆子着急道:“薛嬷嬷让兴安坊别院的过来请示娘子,说郎君不在府里,她做不了主。” 芳凌没有说话。 婆子道:“外头的刘婆子说雁娘子肚子疼得厉害,现在胎不稳,需请大夫去瞧瞧。” 芳凌心头不痛快,倒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你且稍等,我去同娘子汇报一声。” 崔文熙早就听到外头的窃窃私语,见芳凌进屋来,看向她问:“你们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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