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觉得她顶天立地百折不挠如神仙。 她总归是没有小女儿心性的。 但在这一刻,她泪流满面,什么都不说,就那样站着。 泪水沿着眼眶掉下去,眼前视线又清晰。 如窗起雾,被软热的指腹拨去了一片干净。 但很快就被泪水取而代之。 迷雾、清晰周而复始。 沈书白轻叹了一声,满目心疼。 他迈开腿,一步一步走向了昔日最看重的妹妹,张开了手,将妹妹拥入怀中,声随清雪充入沈宁的耳朵,让其清醒,“小七,阿兄没死。” 沈宁这才真真切切知晓,眼前的三哥,并非幻觉,是实打实肉和肉的人。 而此刻的她,她的恍惚,与六姐沈凤仪是一样的。 她往后退去,躲开了阿兄的拥抱,摇着头说:“脏,我身上脏。” 甲胄破烂多少处,血肉就绽开了多少次。 弥漫的,凝结的,都是血的颜色,还分不清是自己的是阿姐的又或者是哪个敌军的。 “脏什么脏。” 沈书白直接拥住了她,“我们小七,不脏,阿兄这不是回来了,都是当大将军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脾性,直接就哭出来了?不哭,阿兄在呢,天塌下来了,也有个高个的顶着,而且你看我们小七多厉害啊。” 战场上的刀剑无言,见骨之伤,钻心的痛都没让她嚎啕。 这会儿,在阿兄的怀里,在失而复得死而复生的三哥面前,她近乎哀嚎,如野兽般低吼,泪水决堤。 她终归不是铜墙铁壁。 这一刻的心绪,是喜极而泣,亦是绷了多日的宣泄。 从前年幼,她偶尔委屈,也只在三哥面前哭。 长大了,还是如此。 三哥总能一针见血。 “哭出来好,哭出来就好了。”沈书白叹气:“是做哥哥的不好,没能早点儿告诉你。” 沈宁哭够了,红肿的眼睛看向他,疑惑不解地问:“三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想回京过年,但细细琢磨着北幽城的事,总觉得京都不太平,便防备了一手,由此让我逃出生天。估计杀我的人,觉得不好交差,明明没死,故意说我死了。”沈书白解释:“后来被追杀时,是外祖郑家救下了我,我这才知道,母亲和外祖家,并不算断绝了关系。” “不算断绝?”沈宁眸光一闪,逐渐沉思。 沈书白弹了下她饱满染血的额头,“累了这么久,别乱动脑子,养点元气,听阿兄与你说明白即可。 外祖父有先见之明,担心皇权生变,就留了个心眼。若有朝一日出了事,还有郑家这步棋。郑家有安插人在大燕,外祖父走后,小舅舅在郑家掌权,外祖父临终的夙愿,就是觉得雪女城不安分,大燕也不太平。舅舅明察暗访,双线并行,又觉得大燕北疆之战有些蹊跷,三线查之便觉得有意外。就亲自去了武帝国。” 沈宁薄唇微启,竟没想到,外祖郑家竟也一心为了沈府。 “只可惜,外祖父临终前,母亲没能去看。” “去看了。” “看了?” “嗯,母亲扮作仆人,去送了外祖父。外祖父当真是纵横捭阖,有先见之明。就是因为多年来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今朝生事,郑家才会被排除在外,从而釜底抽薪。否则的话,郑家也会被背后之人算计其中,反而孤立无援,颇为被动。与其在明,不如在暗蛰伏,静观其变。” 沈书白道:“小舅母察觉到段家不对劲,顺藤摸瓜,细枝末节找清楚,就带人来东境了。恰逢二哥沈钰来拜访,两相合计,达成共识,与奔雷宗一道来东境。人多点总归是好的,但没想到,段家的人阻挡了很久,终是来晚了些。好在你们及时转道,来了东境。” 昨夜情形和惨烈历历在目。 “阿宁,你当真料事如神。” 沈书白感叹道:“郑家的人派去通知北疆之军,才发现你在暗中带着人马转道去了东境,舅母得知此消息,惊叹了许久。” “多方相助,非我一人之功劳,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否则的话,能救更多人。”沈宁长叹:“一将功成万骨枯……” 将军的功勋,戎马征战,是踩着无数尸体走上去的。 既是荣耀,也是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伤。 偏偏战争死人是常事,鲜少有例外。 一眼看去。 尸体无数。 血肉模糊有之。 面目全非有之。 分不清谁是谁。 记不得几个名字。 油尽灯枯,只是这历史长河的尘埃,但于家人而言,却是彻骨之痛。 “沈将军,去王府歇会儿吧。” 东方寒说:“你作业疲战,今日还要休息,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事。” “老王爷休息了吗?” “父王被强带回去了,但就喝了口热水,不肯休息,想见你一面。” 东方寒看着沈书白,欲言又止。 适才远远地,就看见俩人拥抱。 沈书白生得很好看,气质斐然卓绝,清瘦如寒玉青箬,站在将军身边,确实也郎才女貌。 只是那大宗师…… 东方寒想着这有辱斯文,要不要提醒一下,但又怕好心办了坏事,便纠结着过来问的,寻思这人是沈宁的老相好,但大庭广众之下,总归是不好的,可不管怎么说,沈将军对东境有恩,他就算心里膈应也不能多说什么吧。 烦死了。 …… “小王爷,这是我三哥,沈书白。” “……?” 东方寒张了张嘴,眨了眨眼睛,有些呆。 他看看沈宁,又看看沈书白,仔细瞧着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猛地一拍脑袋。 瞧他这榆木脑袋,就不该以小人之心去看人,闹出了这等乌龙事,还好没开口多说什么丢人的话。 沈宁和沈书白望着东方寒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颇为无语。 “走吧,别让老王爷等久了。” 一朝战乱,东境王府入目是狼藉。 “晚辈沈宁,见过老王爷。” 老王爷累了一整夜,喝了两口水才喘上气,眼睛半瞎了,要伸长了脖子定定地看个仔细,才能看清沈宁的容貌,热泪盈眶,大笑道好,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来到了沈宁的跟前,当即屈膝跪下去,“沈大元帅救我东境于生死危难之际,此恩无以为报。” 沈宁蓦地抓住了老王爷的臂膀,用了点力道才堪堪扶住了老王爷,可见老王爷是铁了心要下跪。 “老王爷是家父的莫逆之交,按辈分来说,我都得尊你为叔,这般做,岂不是折煞了晚辈?东境之事是沈宁分内之事,老王爷无需言谢,能保住东境已是上天恩赐。”沈宁直视老王爷的眼睛说:“王爷,作为沈家女郎,大燕的将军,这些,是我应该做的,我当不起这一声谢,但我也要谢一声王爷。” “谢我?” “谢王爷临危不惧,镇守东境,一心一意满腔热血神勇于此才不让军心涣散有一战之力,让这东境还活着的百姓,在这又冷又尸横遍地的隆冬,还有一颗热火的心。” 沈宁说这话时,不卑不亢,虽有恭敬而无一丝一毫的谄媚,乃是发自内心的真挚和钦佩。 老王爷仔细端详着沈宁,满目欣慰和敬重,热泪滚烫灼了眼,哽声沙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本王高兴,高兴啊。” 千秋万代绝非一人之力。 当无数的有志者以血肉之躯化作砖瓦,才能垒砌出牢不可破的高耸入云的城墙来抵御风寒和数不尽的外敌。 “王爷,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知于你。” “是关乎东境还是皇权的?” 老王爷一生戎马,如今战后冷静想想,也会觉得东境之事很是奇怪。 沈宁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将自己所知的事都告诉给了老王爷。 这对于老王爷来说,太过于残忍了。 老王爷一生正直,是三朝以来唯一的异姓王,还是难得的将才。 这一生都奉献在了大燕的东部。 他对皇室的忠心天地可鉴,拥护两代君王。 “这是真的?”公孙垣问。 关乎此事,沈宁并未告知他。 准确来说,沈宁有意告知,但那日营帐他称病拒绝了。 “嗯,千真万确。”沈宁说道:“老王爷,你要多保重身体,按理来说,我不应当此时告诉你,但战时结束,老王爷作为镇守东军的威东大将军,应当知晓内情,后续只怕还会有变故,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我都是为了大燕的安定。” 老王爷闭上眼睛,浑身都在震颤。 他睁开了眸子,两只眼睛血红,失望透彻,“那孩子,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元和皇帝,荣登大宝,他向文武百官打了保票的。 他认定那是个好孩子。 以后也会是个好皇帝。 还是先皇膝下的长皇子,自是为储君的不二人选,根正苗红,文采韬略。 他还记得,那孩子满腔抱负,但先皇总是疼爱燕云澈,他亦为之打抱不平。 现在想想,元和皇帝与他的接触,只怕都是别有用心,为的就是登临帝位,但一个皇帝,再怎么昏聩不仁,也不该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恶心之事来,不为江山社稷,为达目的,和雪女城段家合作,拿东境的琥珀和人血来炼药,是旷世难遇的阴暗事。 “你想,反了皇朝?”公孙垣眼神犀利地问,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沈宁的用心。 “病态王朝,有何反不得?还要死多少人才反?” 沈宁只恨醒悟得太晚,元和皇帝藏得太深。 她该在年少时就为反了皇宫那位勤学苦练。 但元和皇帝苦心经营,表里不一,又岂是容易发现的? 公孙垣沉吟了半晌,“沈宁,你做想做女帝,这于礼不合,大燕历史之上,从无女帝的出现。老朽承认,你是个值得钦佩的女子,东境感恩于你,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女子称帝,那是德不配位,会酿大祸,君臣大乱,朝纲不正,女子谋逆,更是旷古奇闻,见所未见。” “若为女帝,有何不可?”雕花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沈宁和公孙垣一并看去。 雪女城郑府的当家夫人沈宁的小舅母一身黑色劲装出现,手里握着一把冰偃刀,径直迈步走了出来,手中的刀便往桌上一放,发出的沉闷声响让公孙垣脑子一震,斜着眼睛瞧向了来者不善的郑夫人。 郑夫人冷笑,“这位老头,说话倒是好笑,谋逆?何为谋逆?多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拨乱反正,乃大势所趋,天意授命,怎么?这皇帝的位置,偏你们男人坐得,女子就坐不得?这位老头,不是我说你,格局小,见识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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