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乔抱着女儿在席瞮身边坐下,席瞮将这段时日的邸报递给她,接过女儿喂她吃截饼。 已经入冬了,朝廷也没什么大事,唯一算得上大事的就是柳家人又去大理寺闹去了。 两个月前柳光庭中毒身亡,至今没有查出下毒的凶手,柳家人几乎天天去京兆府和大理寺闹,话里话外都是朝廷倾轧。 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把罪名扣在尚书令骆意身上。 在柳光庭中毒前的一个月,他与骆尚书为了是否在南边施行均田而在朝上吵了一架,柳光庭被气晕在式乾殿。 在朝五年,谁不知道骆尚书吵架就没输过,总能直指问题核心,把对方辩得无话可辩。 柳光庭被抬回去就告病,一副骆意不登门道歉他就不上朝的架势,谁知一个月后柳家人突然去京兆府报案,柳光庭在家中被人下毒害死了。 毒害朝廷重臣可是大案,京兆府尹亲自带着仵作上门,要给柳光庭验尸,柳家人却百般阻拦,大理寺上门了也一样,直囔着朝廷让柳光庭死了都不安生。 此事在建康闹得沸沸扬扬,大字不识的老农都会说上一嘴。 “又让官府查案,又不让官府验尸,柳侍中是不是真的中毒哦,不会是被他们自家人害死的,想诬赖别人哦。” 这个别人,懂的都懂。 骆尚书要推行均田,把地收归朝廷,再分给百姓耕种,朝廷收取田租,计户征绢、绵等。 分给百姓的田地,在连续耕种二十年后其中十亩可归其所有,其余土地在其身故或者年逾六十,朝廷就会收回土地再分给他人。 若有百姓开荒,其荒地前五年租税减半,耕种十年后,开出来的荒地一半归其所有一半归朝廷。 这对百姓来说是件好事,尤其是没有田地的百姓。 在宋国北方,如豫州、相州、洛州、雍州等,均田已经推行了数年,一切良好。 但在南方,不行。 北方因战乱,大量百姓南逃,那些曾经的魏国贵族的土地、山林、庄园全部被强行收缴,北方有大片的田地需要人来耕种,官府将土地分出去,吸引南逃的百姓回乡。 北方地广人稀,南方则是相反的。 南方大部分的土地山林都被各门阀士族甚至一些乡绅占有,百姓没有地,只能租了士族的地来耕种,地上的产出要交朝廷户调、地主田租,田租的多少就看地主的良心,朝廷都管不了其收多收少。 门阀士族富得流油,普通百姓图个吃饱穿暖都很艰难。 更有黑心之人买了奴隶来耕种,奴隶不在户籍上,不用交税,只需要一点粗糙吃用就能打发,耕种出来的全部成果都是地主的。 而奴隶怎么来的,方法多得是。 在南方推行均田,土地、丁口,哪一个不是触犯了门阀士族的核心利益。 朝堂上,柳光庭为首的一群士族与骆意为首的新贵们对抗,私底下,各种龌龊手段亦是层出不穷。 没想到,真被下过毒的骆意无事,柳光庭死于中毒。 皇帝都难免起了好奇心,把骆意召进宫问一问。 “中毒而死是柳家人的一面之词,臣倒不至于用此种下作手段对付一个耄耋老人。”骆意这几年与皇帝配合得不错,也就说得直白一些,免得皇帝瞎猜乱搞,“以柳侍中的年纪,陛下觉得他寿数还有多少?” 闻燮被呛了一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这骆意简直可怕,智多近妖,在他面前人好像没有秘密似的。 柳光庭死了,不管之前与父亲关系如何,对于父亲的死,皇后无法接受,在闻燮面前哭了许多次,要严惩凶手。 问题是,凶手是谁? 柳家人阻拦大理寺查案,又责怪大理寺不尽责有私心,明显就是剑指年初回朝的大理寺卿席矩。 又是骆意,又是席矩,柳家人这是想来个一箭双雕,是想翻天啊! 闻燮也觉得柳家人简直有毛病,可皇后与他夫妻多年,唯一的儿子没了后两人的关系倒没有以前紧张,很有种相濡以沫。 皇后这样在自己面前哭,闻燮也不能无动于衷,思来想去,干脆召骆意进宫来问问。 “朕不是怀疑骆卿,只是朕想不明白,柳侍中这时中毒身亡,这其中影响究竟是大是小。”闻燮把飞到案上唧唧叫的鸟赶开,叹息一句:“柳侍中死得可真不是时候。” 对骆意现在正在搞的均田,闻燮是大力支持的,他是皇帝,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在削弱士族集权朝廷。他拍着大腿,甚是后悔:“以前朕怎么没想到这么做呢。” 闻燮在朝会上多次夸赞北方开荒有功,暗示士族他这个皇帝的意思,不过士族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完全不听,铆足劲儿反对均田。 倒是有一点,朝堂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南边的土地上,少有人注意到,北方兵权几乎都掌握在了车骑将军骆乔手里,三十万神鼎军把嵇充逼得只剩肆州这一点点地盘,缩在雁门郡不敢动。 “柳家想要凶手,其实也不难。”骆意说:“陛下可考虑考虑,是嵇充还是周禧。臣不建议是刘行谨,咱们与他合作多年,是可以说服他臣服大宋的。” 闻燮想了想,竟觉得也行,到底柳光庭是大宋的门下侍中,朝廷重臣,被他国皇帝或一方诸侯下毒也是有可能的。 总不能说大宋的侍中如此没面子,都不被敌人惦记性命的。 “那就嵇充吧。”闻燮说:“朕看他不爽很久了。” 骆意也觉得该是嵇充,正好有个借口让姐姐明年把肆州收回。 “那就烦赵大监跑一趟大理寺,给督办此案的少卿传陛下口谕。” 赵永立刻答应,动作可迅速了,叫闻燮看到一时都不知这赵永是伺候谁的了。 晚间的时候,闻燮故意发难赵永,后者扑通一下跪下,脸上倒无多少惧意。 “只要骆尚书是为陛下办事,奴帮忙跑跑腿,不就是帮陛下跑腿么。为陛下办事,奴怎能不积极。” “花言巧语。”闻燮笑骂一句,叫赵永起来。 赵永还没爬起来,守在外头的内侍进来,禀报皇后求见。 闻燮现在不想见皇后,她一来就哭,一来就哭,前几次他怜惜她丧父好生安慰,可次数多了就叫他不耐烦了。 “让皇后回去,告诉她,大理寺已经在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柳景瑕没进去显阳殿,明白皇帝已经耐心告罄,不得不折返含章殿。 回去的路上,瞧见在湖边看信的张珍,控制不住嫉妒。 “全天下就她有孙子一样,徽音殿装不下她的信不成,非要跑到外头来看。” 旁边伺候的人都埋头不敢出声。 贵妃失宠了好多年,可随着骆乔骆意在朝中掌权,皇帝时时垂询彭城王,连带贵妃的处境也好了许多,虽不复当年盛宠,可在这宫里,谁的日子都没有贵妃娘娘的好过。 皇后养着靖德太子留下的两位郡主,其实她放宽心,也是有孙儿承欢膝下的,可皇后一直耿耿于怀靖德太子没有留下儿子,两位郡主都及笄了,皇后也没提她们的婚事。 张珍倒也不是故意在外头看信,彭城郡送来的信她已经看过一遍,出来走走又想起信中孙子写的趣事,忍不住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七八年过去,闻瑾已经长成了小小少年,一笔字丰筋多力,一看就是勤学苦练过的。 张珍想象着那孩子会是什么模样,骆鸣雁在信中便告诉她,阿菟长得和她像极了,还附了一张画像。 那画像出自彭城王西席严夙的手笔,画得过于写意,张珍横看竖看愣是没看出来孩子具体的模样,更别说像自己了。 她对着铜镜自我怀疑:我就长这样? “娘娘,不如去信让老王妃另择一画师为王爷画像。” “也是。”张珍点头,给骆鸣雁写信。 信在五日后到了彭城王府,小少年下学后听说祖母来信了,忙不迭跑去找母亲。 “祖母说什么了?” “你祖母叫我另外找个画师给你画像。”骆鸣雁觉得贵妃娘娘说得对,“我就说严先生画得不好吧。” 闻瑾却不同意:“严先生是丹青大家,他的画每每叫士族们抢破头,怎能不好呢。” “那是因为严先生会给自己造势。”骆鸣雁最开始不懂,严夙的画在她看来也没有多惊艳,怎么就能让人疯抢,后来看多了就明白了,“三人成虎,明白么。” “娘,三人成虎不是这么用的。”闻瑾很严谨。 “意思领会了就行了。”骆鸣雁摆摆手,“你该干嘛就干嘛去,我去找人问问有没有画人画得好的画师。” 小少年跟在母亲身边一道往外走,问:“舅舅今年会来彭城吗?” 闻瑾口中舅舅的是骆意,他的亲舅都是大舅二舅这样唤。 “想你舅舅了。”骆鸣雁说:“你舅舅今年怕是没空,建康死了人。” “谁呀?”小少年好奇:“跟舅舅有什么关系。” 骆鸣雁说:“门下侍中柳光庭说是被人毒死了,至于跟你舅舅有什么关系,你先自己想,实在想不明白再去问严先生。” 小少年皱着鼻子应:“好吧,我还想给舅舅看我养的白罴呢,好胖的。”
第291章 大理寺赶在朝廷封笔前把柳光庭的案子结了, 幕后黑手自然是听从了皇帝的吩咐,按在了嵇充身上。 柳家人则不信,又上大理寺去闹, 直指大理寺卿席矩徇私枉法。 “犯人已经招供了, 你们不信,那你们说说真正的犯人是谁。”大理寺少卿道。 “犯人招供?”柳家人懵了, “什么犯人?” 大理寺少卿道:“自然是嵇充派来的细作。” 柳家人冷哼:“你别以为随便搞出个犯人来就能唬弄我们。” “那便叫犯人亲口对你们说罢。”大理寺少卿叫书令去干办处请人。 两刻钟后, 干办处中郎将张瑾亲自带人来, 干办处狱吏架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丢在柳家人面前,把柳家人吓得尖叫。 “这就是苦主,说说你们大将军命令如何, 你又是如何毒杀柳侍中的。”张瑾抄着手, 话是对犯人说的,目光却是看向柳家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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