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弈与冷洛娴并肩而来,林弈看了几个儿女一眼,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是墨轩的不是。”林墨轩垂下眼,“我不该和妹妹们起争执。” 林弈扫了两个女儿一眼,虽有心再问,却顾及要出府祭庙,因此只道:“一家兄弟姐妹,合该互相礼让才是。” 林莫愁口中应是,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姐妹俩将父母兄弟送至仪门外,目送四人出府登车而去,林莫怜方幽幽问道:“你可懂了?” 林莫愁僵硬地点头。 她终于懂了,为什么之前和姐姐说起兄长之时,姐姐会评价为“可怕”。 * 林弈同冷洛娴同乘一车,林家兄弟则另乘一架。 甫一上马车,林墨言便躲到了角落里正襟危坐屏息敛声。林墨轩淡淡看他一眼,阖目倚坐在车壁上。 会害怕他,也是理所应当罢。他试图在弟妹面前伪装成一个温和宽厚的兄长,可是…… 他内心就是这般阴暗而扭曲,哪怕面对自己的同胞妹妹都会心生妒恨。 不只是阿莲,他也嫉妒莫愁和墨言。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衣食不保,不知道什么是漂泊流浪,不知道什么是生死一线,不知道什么是以命相搏! 他们不知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会付出什么代价。他如今,不过是披着一层人皮的怪物罢了。 一家子兄弟姐妹,凭什么只有他要经历这些? 把他们也拉入深渊罢! 既然是兄弟姐妹,合该一起沉沦才是。他甚至在心底草拟过千百种计划。 只是…… 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两张许愿牌,林墨轩睁开了眼。 护着他们不经历这些苦难,是他身为兄长的职责。 为人子,孝敬父母;为人兄,友爱弟妹;为陵霆臣民,平灾乱安定天下。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这些责任就是他的理由。 他从来都是这样自私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所以,旁人如何作想,都与他无关。 恐惧也好,怨恨也罢,他……都不在意。 * 待到了祠堂中,众人分昭穆而立。帝王主祭,林弈陪祭,诸皇子并林墨轩林墨言兄弟各司其职。太子献爵,众人随礼乐拜兴,礼毕焚香奠酒,乐止方出。 宫中早已设下合欢宴,祭拜过先祖,宗室诸人自然要随着帝后进宫参宴。 只是静渊王府这边却有些不同。霆国帝后新丧,冷洛娴要为兄嫂服大功,她的子女理当为舅父舅母服小功,倒是不好参与宴饮。故而冷洛娴与林墨言祭拜过后便打道回府,只有林弈带着林墨轩进宫赴宴——霆皇毕竟是亡于林墨轩的箭下,他即便不肯服丧,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自林墨轩进京以来一直忙于佽飞卫的事务,连林弈都没能见到他几次,更不必说旁人。论说起来,这还是一众亲戚在十年之后第一次见到林墨轩。 少年跟在静渊王身后,口称叔伯行礼问安,意外地乖巧听话。倒是宗室诸人有些诚惶诚恐,不敢受了全礼——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九宫楼主会朝他们行礼呢? 待入了席,众人依次落座。林弈自去与兄弟们谈笑饮酒,而林墨轩坐在堂兄弟之间却无人理会,好在他自斟自饮,倒也显得惬意。 酒过三巡,林墨轩借口更衣离席,却独自站在廊下吹风。不多时,太子也避席出来,慢慢踱至林墨轩身旁。 “皇兄。”林墨轩展袖推手,躬身见礼。他一身宽袍广袖,举手投足恰如行云流水,端的是风雅闲适,观之令人赏心悦目。 太子举手还礼,心中也不由得暗暗赞叹,这个堂弟着实是个极尊贵极清雅的人物,虽说在外流落多年,却是把一众兄弟尽比了下去。 “方才宴上倒是冷落了你。”太子歉然道,“皇兄给你赔个不是。” “皇兄这是哪里话来?”林墨轩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皇兄处处看顾。原是我不喜热闹,这才出来躲个清净。” 太子看着林墨轩,沉吟片刻方问道:“伯父可有改立世子的打算?” “大约没有罢。”林墨轩道,“墨言又不曾做错什么,若是废立世子只怕他日后难做。” 太子探知林墨轩的心意,便也熄了旁的心思,只是安慰道:“也是,凭你的本事挣个亲王位又有何难?到那时你们兄弟都是亲王,倒也是桩美谈。” 他这话也并非虚言,静渊王父子归京之后,皇上本是要大肆封赏,只是被父子二人有志一同地推拒了。 开疆拓土是何等功劳,若是寻常人足够荣恩一生绵泽子嗣。只是静渊王府碍于王妃,虽立下赫赫战功却也不愿旁人提及分毫。父子俩如出一辙的掩耳盗铃,仿佛旁人不提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若非如此,依着林墨轩的功劳,眼下最少也是个郡王爵了。 林墨轩微微一笑:“承皇兄吉言。” 兄弟二人在廊下闲谈,却见二皇子向他们走过来。如今朝堂之上夺嫡之势已有端倪,相争的两方正是太子与二皇子,眼下太子见了这个弟弟就觉得烦,却也不好躲开,只得眼睁睁看着二皇子走到近前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举手还礼,林墨轩在一旁也拱了拱手:“见过二殿下。” “都是自家人,堂弟何必如此生分。”二皇子爽朗一笑,“堂弟如旧时一般唤我皇兄就是了。” 林墨轩神色淡淡:“二殿下怕是记岔了,旧时我从不敢与殿下兄弟相称。” 二皇子讪讪一笑,也想起来年少时候自己似乎没少欺负林墨轩:“小时候不懂事,堂弟莫要记在心上。” “不敢。殿下贵为皇子,赏罚都是我该受着,我又岂敢怪罪。”林墨轩面无表情地回道。 二皇子想说些什么,却又恍惚记起来林墨轩这句话仿佛是自己曾经说过的,一时尴尬地张了张口,却又无言以对。 太子在一旁瞧的甚是开心。他不遗余力地拉拢林墨轩,就是怕这个极有本事的堂弟投入二皇子门下,九宫楼主的本事天下皆知,林墨轩若帮着旁人争皇位,哪怕他身为太子也没有一战之力。如今眼见林墨轩这番态度,太子自然极为高兴。 欣赏够了二皇子的尴尬神情,太子这才站出来打圆场:“二皇弟莫要难为墨轩了,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何必斤斤计较。” 二皇子咬牙强笑道:“殿下说的是。” 什么叫颠倒黑白,这就是!我们这些亲弟弟在你面前只能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太子殿下,林墨轩一个堂弟反倒是唤你为皇兄;林墨轩在我们这些皇子面前一口一个殿下,在真正该尊敬的储君面前反倒是亲近了。你们不在乎称呼,你们倒是先别这么区别对待啊! 二皇子行礼离开之后,太子方对林墨轩笑道:“墨轩莫要和他一般计较。” “我这人,记恩也记仇。”林墨轩垂下眼,“小时候皇兄如何照顾我,我都记得,二殿下如何欺负我,我也记得。” 太子心下大定。 * 宴罢,众人各自回府。林墨轩回房更衣之后,便听下人传话,王爷在书房等他。 “父王。”林墨轩进门行礼,“父王有何吩咐?” “你是打定主意要站在太子那边了?”林弈沉声问道。 宫中哪里有什么秘密,合欢宴上太子和林墨轩避席出去说话,这会儿消息早已经传开了。虽说没有人听见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是太子与林墨轩相谈甚欢,二皇子过去却插不上话,这些却是被人看在眼里的。 “陛下本就属意太子,二皇子不过是陛下为太子准备的磨刀石。”林墨轩垂下眼帘,不卑不亢地回话,“我提前投诚,又有何不可?” “圣心难测,你焉知数年之后陛下不会改变心意?”林弈道,“夺嫡之事何其凶险,我们府上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又何须冒着这等祸家灭门的风险?” “父王所言甚是。”林墨轩抿了抿唇,轻声道:“只是父王送我到长乐宫时,我便已是太子.党了。”
第17章 侍宴 “只是,父王送我到长乐宫时,我便已是太子.党了。” 林墨轩说的轻描淡写,却令林弈微微一滞。 他当年驻守边疆时把林墨轩送入宫中,一方面是怕两个侧妃会害了他的嫡子,另一方面也有以长子为质令陛下安心之意。 林墨轩毕竟是亲王世子,总不可能由妃嫔抚养,自然是交给正宫皇后。而林墨轩和太子的关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想着待他回京亲自教养儿子自然会把握住其中分寸,何况还有他这个亲王挡在前面,一个亲王世子的分量并没有那么重。 孰知后来诸多变故,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你是怨上本王了。”林弈低声道。 林墨轩顿时面色苍白,他后退一步,掀衣而跪:“墨轩不敢。” 是他失了分寸。 这次回府后,父王待他太过温和慈爱,不仅不曾责罚他,反而与他一道练枪法。可他却得寸进尺,竟敢顶撞父王。 他果然,不配得到父王的关爱。 “是不敢,而不是不怨啊。”林弈叹道。 林弈的声音轻的仿佛是自语,落在林墨轩耳中却犹如晴天一声霹雳。 不是不怨,只是不敢……么? 他从来不敢深想,只是今日却被父王一语道破。 他怨恨父王抛下他去边关,所以今日才会出言顶撞。他怨恨父王纳侧致使母妃离去,所以在边关时才会借姨夫姨母的感情出言试探。甚至于,他对弟弟妹妹的嫉妒,实则是怨恨父王母妃待他不公,从而引发的迁怒罢了。 近则不逊,远则生怨,可笑他却毫无自知之明,竟还妄想讨得父母欢心。 “墨轩不孝。”少年俯身大拜,以额触地,“请父王责罚。” “父王没有生气。”林弈望着林墨轩,无奈道,“你起来罢。” 林墨轩怔了怔。 没有生气……么? 对父母心怀怨望,便是他自己都不能接受,父王又怎会不怒?除非……他已经不值得父王动气了。 若是不在意,自然不会分他一丝一毫的悲喜。 他固然不愿惹父王不快,可眼下他情愿父王动怒。训斥也好,刑责也好,总好过……父王彻底不在意他。 他想求父王责罚,想求父王罚过之后愿意原谅他,只是哀求的话语到了唇边,吐出口的却是: “是。” 他总不能再违逆父王。 看着少年慢慢起身,林弈沉默片刻,又重提旧话:“太子那里,你自己仔细着。” “父王放心。” 纵使父王已经不在意他,可他毕竟还是王府嫡长子,自然会小心行事不拖累府上。夺嫡虽凶险,可与他而言却并非难事。 “王爷,大公子。”下人进来向父子二人行礼,随即禀道,“王妃命人来问何时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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