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打算同明姝雪一起回去见舅舅,但又实在不愿再应付一遍那些客人的寒暄。 都是千篇一律的客套话, 着实没什么意思。 见姐姐愿意等自己一道, 明姝雪心里高兴,语气雀跃地应下, 旋即一拉缰绳, 策马飞快地往父兄所在的地方奔去。 看着她还和儿时一样好哄和容易满足,沈晗霜的神情不自觉变得柔和了几分。 还真是她只用一根糖葫芦就能拐回家的傻妹妹。 林远晖在一旁看着沈晗霜, 眼底暗藏的情绪也不禁外露了些许。 思及方才见到的人,林远晖状似无意地问道:“太子殿下为何会来?” 沈晗霜摇了摇头:“许是他有什么事吧。” 祝隐洲一贯理智,按理说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虽然沈晗霜暂时想不出他三番两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用意,但他或许当真是为了查江家的命案,想再问她一些什么也说不定。 他之前就曾出其不意地问起过江既白的生母究竟是谁,沈晗霜也不知自己当时的反应有没有瞒过他。 江既白的真实身世少有人知。沈晗霜虽说知道,却不会就这样告诉旁人。事关重大,她身为外人,没有资格替江既白做这种决定。 知道林远晖最近在忙什么,沈晗霜试着问道:“江家的案子查得如何了?可有进展?” 林远晖侧首看向她,眼底有着沈晗霜看不懂的情绪:“你是为江既白问的?” 沈晗霜没有多想:“这是他家的案子,自然是为他问的。” “此案的具体内情我不方便同你透露,我只能说,江既白牵涉其中,他并非只是苦主。” “他的仕途或许也会因此受牵连。” 林远晖这话说得并不算清楚,但沈晗霜已经能感觉到其中分量。 他并未直接说江既白是凶手,却又说江既白的仕途恐怕会受影响,那这种牵连带来的后果应是连身为首辅的江既白也无法自行处理的。 沈晗霜的面色有些凝重。 林远晖右手执着马鞭轻轻甩了甩,指腹微不可查地捻了捻鞭身上的粗粝,似是随口问道:“你担心他?” 沈晗霜一时没有应答。 “你不会怀疑他就是凶犯吗?”林远晖语气如常地问道,“毕竟江家的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 沈晗霜目光悠远,似是透过眼前的碧绿景致,看到了当初那个藏身于简陋草庐中秉烛夜读的少年。 “他不会的。”她轻声说道。 那个会因为母亲的苦难而红着眼眶强忍眼泪的少年,长大后不会变成连母亲的性命也不顾的杀人凶手。 他已经无法在母亲身边尽孝,不能连好官也做不了。 “你似乎很信任他。”林远晖沉默了几息,意味不明道。 沈晗霜没说是与不是,她眉间轻蹙,正思忖着什么。 虽说先帝任命江既白为首辅是为了从爷爷和陈相手中分权,但爷爷一向很欣赏能干的后辈,或许她可以给爷爷写一封信,请他在必要时帮江既白一把。 * 夜幕低垂。 漫天星子将自己微弱的光芒悉数献祭给遥远无垠的黑暗,却填不满其间亘古不变的空旷。 祝隐洲出现在江既白独自居住的小院子里。 院内空地的一张石桌上,江既白正在沏茶,手边放着两只粗陶茶杯。 他并未抬眸,却轻易猜出了今晚的客人。 “微臣已等候殿下多时了。” “你知道孤会来。”祝隐洲在他对面落座。 江既白声音平稳:“殿下已经查到了许多事情,也该结案了,不是吗?” 祝隐洲淡声道:“孤以为你会辩白几句。” “生死已成定局,血案已经酿就,辩白又有何用?”江既白为祝隐洲斟了一杯热茶。 “微臣这里只有平常的茶叶,怠慢殿下了。” 祝隐洲瞥了一眼杯中的茶水,不自觉忆起了那日在茶楼时,江既白也是这样为沈晗霜斟茶。 他收回目光,没有碰那杯清茶。 “有关此案,孤会将查到的内容以密信送回长安,不日便会有结果。” 江家的案子虽然涉及三十余条性命,但因作案之人是临时起意,此案并非毫无破绽。 府尹是顾及着江既白的首辅身份,才会在查案时有意无意地束手束脚,一直耽搁到等长安派来比他官职更高的人接手,担责。 如此一来,府尹本人虽无功,却也无过,不会得罪任何人。 案件的脉络并不难捋清,祝隐洲几日前便已经查完了这桩案子。 他让林远晖再查一遍,一是出于正事的考量,二则……是祝隐洲自己都无法言明的私心。 “多谢殿下为微臣的家事费心。”江既白饮了一口茶,温声道。 祝隐洲冷淡的眸子看向他:“不担心自己的仕途吗?” “担心亦无用,不如有一日的安稳便过一日。” 江既白这话说得洒脱,全不似他在官场中严谨端肃的模样。 倒像是另一个他们都认识的人。 “江首辅倒是问心无愧。”祝隐洲似是意有所指。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既白素日平静的面容上浮现了几丝笑意:“命案早已查清,殿下不也心安理得地继续留在洛阳,寻机去见她吗?” 见江既白话里话外似是在说自己不该再去见沈晗霜,祝隐洲眉眼间覆上些许霜寒之色:“这是孤的事。” “那公私不分,以查案之名将林将军从她身边支开呢?”江既白又问。 “林将军与沈姑娘之间,或者微臣与沈姑娘之间,也是殿下的事吗?” 见祝隐洲并不言语,江既白徐徐道: “和离一事已成定局,但似乎在殿下看来,沈姑娘仍是您的妻子。所以您如此在意她与其他男子来往,以至于那日在茶楼,殿下还曾暗中跟着我们。” 沈晗霜毫无察觉,江既白却自幼时起便太熟悉那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 他不喜不悲地抬起眼眸,眼神沉定地看向眼前的太子殿下。 “殿下是当真如此在意沈姑娘,不愿看见她与旁的男子独处,还是说,只是因为您从未被人抛弃过,所以心有不甘?” 他一字一句地诘问道。 江既白的神色间并无明显情绪,祝隐洲却莫名从他眸中看出了几分悲天悯人之色。 他竟似是在可怜他。 听江既白方才在话里以“我们”指他与沈晗霜,而把自己单独旁列,祝隐洲少见地在人前蹙了眉。 好似,于沈晗霜来说,如今只有他是外人。 祝隐洲眼底掠过几分讽意。 他无意与任何人逞口舌之快,江既白也没有资格与身份来质疑和追问他同沈晗霜之间的事。 他更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所思所想。 祝隐洲顿了顿,忽而想道—— 除了沈晗霜。 她已告诉了他想和离的理由。 可他还未与她说过自己不愿和离,又为何不愿。 “今日孤来见你,只为公事。”祝隐洲的声音毫无波澜,似是并不受江既白方才那些话影响。 “若你想为自己陈情,还来得及写信递进宫里。” “你的路子应已经被陈相截断,信写好后可以交给断云,他会将信送回长安。” 父皇刚即位,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而江既白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即便再想掐灭江既白对沈晗霜的心思,祝隐洲也不会误了正事。 若江既白因这桩案子而断了仕途,此消彼长,陈相在朝中的势力会愈发不容小觑,这于国于民都是巨大的隐患。 “多谢殿下提点。”江既白彬彬有礼道。 正事说完,祝隐洲不再久留,径直起身离开了江既白的院子。 江既白也抬手将茶杯收了起来,回到黑暗的屋内,久久不曾点燃烛火。 方才那些与私事有关的话仿佛从未有人提起过。 院外。 一直守在门口的断云沉默地跟着太子殿下,片刻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大着胆子道: “殿下为何不同江首辅解释?您已经查完案子却还让林将军去查一遍,分明是为了给他的无故离营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林远晖的父亲镇西将军与林止的父亲林太傅虽早已分了家,却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除了江既白以外,因为政见不同,陈相还一直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沈相与林太傅、林将军的一举一动。 没有军令,无论兵卒还是将军无故离开驻营地,都可以逃兵罪论处。若严格按律,林远晖可以被就地正法。 而他的父亲和兄长手握重兵却连自家人都管不住,他们也定会被陈相那一派的言官弹劾。 断云最初也以为太子殿下是为了将林小将军从明府支出去,想让他忙得抽不出空去见太子妃,所以才会让他重查江家的案子。 直到那日,殿下分明已经可以结案了,却让断云往长安递消息,说是被殿下暗中提前派来洛阳的林远晖刚查到了江家命案中的关键线索。 如此一来,朝中无人会怀疑林小将军是后来才被殿下吩咐去重查的一遍。回京后若有人问起命案细节,亲自经手过案件的林小将军也不会回答不上来。 林小将军和江首辅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人才,所以在这桩案子里,太子殿下替林小将军全了无故离营的理由,也另写了一封信给陛下,以计把命案对江首辅的影响降至最低。 却被指责是公私不分。 殿下虽应的确有因太子妃而生的私心,可殿下何曾因私废公过? 断云实在不明白,殿下为何一个字都不解释,像是毫不在意旁人会如何看他。 多年来殿下都是这个性子,断云以为太子妃要和离一事会让殿下有所转变,如今看来却是没有。 祝隐洲听出断云话里的不平,目光不轻不重地往他身上落了一眼。 断云心神一紧,脊背微僵,立时拱手道:“卑职逾距了,请殿下责罚。” 祝隐洲并未把江既白方才的指责放在心上,只吩咐断云:“若他写了陈情信,立即与我那封一起送回长安。信鸽并非万无一失,你亲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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