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公主道:“不怕诸位知晓,如今这场举官试,还未得到长安那边首肯,而我虽为先帝之女,又得天子赐邦宁二字封号,实则也不过是途径此地,并无掌政之权,只因方良事起,致秦州混乱,又死伤无数,我才不得不暂行此策。此事我与陆少卿已上疏长安,但实不相瞒,天子作何反应,我们也无法保证。只能说,我会尽力为诸位周旋,为各位争取,若实在不能,也会安排好你们的退路,也希望诸位不要因为前途未卜,便玩忽职守,心生懈怠,否则若被告发,定然严惩不贷,明正典刑。” 这长长一段话,恩威并施,又谆谆善诱,一时间听得陈修等人诚惶诚恐,忙起身应是。 公主这才展颜,让他们坐下品菜。 秦州府原先的婢女被重新用起来,她们从后厨端着菜肴鱼贯而入,放在众士子面前。 陈修看了一眼,桌上春笋炒肉,香椿拌豆腐,荠菜饺子,公主没有夸张,确实都是时令的菜,寻常人家也都吃的,甚至比陈修在家吃的还差一些,但他不敢露出半点嫌弃,毕竟距离授官只有临门一脚,正常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陈修。” 冷不防名字被点,陈修愣了一下,还寻思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写在脸上,被公主看出来了,忙不迭直起身体。 “是,公主殿下!” “不必如此紧张,此番新法小试,你既为魁首,想必文采出众。” 公主一边说,一边望向杨园,似乎在向他求证。 后者正埋头跟一条清蒸桂鱼角力,闻言抬起头。 “啊对,不是有三道题嘛,‘论古文新谈,去伪存真’、‘农事纪要’,还有‘论此番朝廷大败柔然之要点’,他除了农事之外,另外两道题几乎都答完了,文采飞扬,一针见血,臣与陆少卿一致认为,魁首非陈修莫属!” 公主笑道:“既然如此,今日举宴,也没有旁的安排,不如就由陈郎君为首,吟唱作诗,击鼓传花,皆由你们,我也好趁机沾沾你们的文气。” 杨园正无聊,一听击鼓传花,马上跟着起哄:“这个好,这个好!我来敲,我筷子敲完,你们就摘了,摘了……” 他原想随手指一朵花,结果这院子里的花还没开。 公主接上他的话:“风至,你去后头拿一朵绸花过来,就用那个来传吧。” 杨园抚掌:“好极,好极!不瞒殿下,我今日也文思泉涌,不知能否参与其中?” 公主笑道:“有何不可?人越多越热闹,那我也出个彩头,一尊纯金观音佛像,是当年我和亲时,先帝所赠,风至,你一并请出来,今日诗作由众人来评,最佳者当得此物。” 纯金菩萨,本身价值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先帝御赐之物,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彩头也太重了。 陈修见所有人兴致勃勃,都想当众表现一下,就代为拱手道:“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酒过三巡,杨园背过身体,开始击碗传花,一边传还一边用他那五音不全的调子唱歌,陈修等人也是头一回瞧见堂堂秦州录事参军竟是这般面目,再看公主和陆惟,似乎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略有拘谨的宴席一下热闹起来,陈修、韩芝等人陆续做了诗,又将氛围推向高潮。 公主不爱玩这些,只是纯粹作为宴会主人活跃气氛才提议的,这会儿正想着找个借口溜掉,就看见陆惟侧首听着众人作诗,神色似乎若有所思。 她有些奇怪,心道从前没见过陆惟如此喜欢诗文,只怕陆惟对尸体的兴趣还大过于看这等吟诗作对的场面。 陆惟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公主以眼神询问,陆惟轻轻点头。 这是说,这些考生有问题,还是里头某个人有问题? 公主若有所思,招来风至,说自己要去更衣,让她代为主持片刻,便起身离开了。 她来到后院没多久,果然陆惟也跟着过来了。 “那个陈修,不太对。”没有卖关子,陆惟直接就道。 公主歪头想了想:“我看着似乎并无异样。” 对答如流,进退有据,人也八面玲珑,是个混官场的苗子,若不是出身所限,估计早就当官了。 陆惟:“他的字。殿下还记得吗?他卷子上的字棱角分明,凌厉异常,如被囚之鹤,引颈悲鸣,亟待一飞冲天,虽说字如其人有些偏颇,但总归是有迹可循的,这陈修为人,与他的字迹,却截然相反,毫无相似之处了。” 公主之前没留意到这一点,被他提醒后想了想,好像真有点道理。 “若你所说是真的,这陈修未免也太大胆了,这种事情也敢找替考,还敢当着我们的面来赴宴作诗,往后当了上邽县令,又有个天水书院山长的父亲,怕很快就能成了这里的新门阀,把杨园耍得团团转。” “我从前办过一个案子,犯人杀人之后,小心谨慎,将一切证据毁掉,嫁祸他人,唯独遗漏一点,他忘了把字迹也改掉,最终暴露自己。”陆惟顿了顿,“回头寻个机会,我让他们将自己的诗作写下来,再一一对照,就知道了。” 两人一道离席太久未免古怪,陆惟很快就回去了,他让陆无事找来纸笔,让众士子将自己今夜所作最得意的诗作亲手写下来。 “我会让人裱起来,悬挂于秦州府侧面走廊,供以后拜访者观摩学习。” 听见陆惟的话,九人都很兴奋,毕竟这是要留下墨宝了,大家提笔蘸墨,都认认真真落笔。 庭院中灯火通明,照在纸上纤毫毕现,宛若白日,九人以为这是陆惟怕他们看不清,越发感激,殊不知陆惟是准备当场辨认字迹,将案子速办速决。 只见陈修犹豫片刻,迟迟没有落笔。 外人看来,他今晚作了两首诗,虽然都平平,但也算应景,估计是在想选哪一首落笔好。 这年头虽然流行文人现场作诗,但能像曹植一般七步出口成章的几乎没有,许多人都是平时提前准备好各种应景的诗作,等应酬聚会的时候再背出来。 纠结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决定要下笔,陈修一笔一划,专注认真。 陆惟冷眼旁观,几乎要从他一举一动里看出端倪。 但陈修竟颇为镇定,从头到尾,连握笔的手都没颤一下。 待他写好,抬起头,见陆惟正望着自己,就放下笔,拱手恭敬道:“陆少卿,在下已经写好了。” 陈修没有因为公主不在场,就对陆惟有丝毫怠慢,这位俊美的大理寺少卿,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仅仅是他表面的官职,而是他的姓氏——扬州陆氏,代代为宦,举族北迁,祖父曾深受北朝天子敬重,他如今年纪轻轻就是大理寺少卿,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即便改朝换代,也影响不了世家更迭。 这些消息,陈修是从山长父亲口中得知的,也因此,他比在场其他学子更为清楚,他们这九个不遵循常理选出来的官员,还真有可能被朝廷承认下来的。 陆惟点点头:“拿来我看看。” 陈修双手捧着笔墨未干的诗作,送至陆惟面前,再拱手一礼,也没有黏在跟前碍眼,又转身回到座席上。 若不是从字迹上生出怀疑,陆惟还真的赞一声进退得体。 他低头去看陈修的诗作,眉头却忽然飞快皱了一下。 竟是与送上来的试卷一样的字迹。 一样的凌厉如刀,棱角分明。 虽说试卷上那些字给人感觉更为凄厉,眼前这诗作则更有模仿的痕迹,但也不能据此就认为这是两个人所写,毕竟人的心境不同,写出来的感觉可能也不相同。 考试那天是杨园在监考的…… 想及此,陆惟望向杨园。 后者正跟其他士子在高谈阔论,看神情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陆惟有些无语,转头欲找公主,却发现公主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回来过。 公主正在见一个人。 对方八百里加急,连夜赶来报信,突如其来,刚刚赶到,这一身风尘仆仆,连气都没喘匀就被风至闻讯赶忙引到公主面前。 “殿下,出大事了,左相赵群玉死了!”
第74章 左相赵群玉。 从公主归来,这名字在耳边就没消失过。 譬如数珍会的贺家,跟赵群玉沾亲带故有远亲关系,依靠这层关系在北朝经营坐大。 譬如当年假冒公主给沈源写信的谢维安,就是赵群玉的得意门生。 譬如数珍会在北朝的大主顾和接头人,正是赵群玉。 凡此种种,不胜其数,都与赵群玉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这样一个看似手眼通天的人物,说死就死了? 饶是公主不是寻常人物,也安静了足足几息,来消化这件事。 “何忡攻入长安,就杀了一个赵群玉?” “不,何忡没杀赵群玉,赵群玉是自杀的。” 连夜赶路过来禀报此事的素和,因为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假于人手,只能亲自前来,而且此事说起来,很有些曲折离奇,只怕来汇报的人,也很难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何忡攻入长安时,我正在城外打听消息,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长安城高墙坚固,绝不是他何忡带着几万兵马就能轻易攻破的,除非里面有人开门。” “这几日借着长安开放门禁,我也跟着混进去,多方打听,才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 “何忡入了长安就直奔皇城,禁军打杀阻拦一阵,后来不知怎的,竟也放行了,但无人知道他在里面跟天子说了什么,赵群玉和严观海几次请见,都不得入内,我猜当时赵群玉就已经察觉不对了,他没有像右相严观海那样还在皇宫外面等着,而是直奔自己家,让家小收拾东西。大约两个时辰后,何忡部下分出几千兵马,突然包围赵府,何忡亲自出动,入赵家与赵群玉相见,两人不知道谈了什么,何忡待了半个时辰就离开,重新入宫,而后传出赵群玉自裁身亡的消息。” 这段话蕴含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公主神色变幻,陷入沉思。 素和也没有再出声,而是静静等着对方思考完毕,回过神。 “然后呢?” “然后,与赵群玉关系密切的几户人家相继因为谋反罪名被抄家,男主人斩首,家小流放充军,长安因此混乱了好几日,人人自危,许多世家因此被牵连,光是抓起来的都有不少。” “赵群玉死后,赵家也树倒猢狲散,赵家人同样都被抓起来了,据说博阳公主连夜入宫求情未果,回来之后大哭一场,就与赵炽和离了。” 赵炽就是赵群玉长孙,尚了皇帝亲妹博阳公主,此事公主听陆惟讲过。 连博阳公主都救不了自己的夫婿,可见其他人四处找关系也无济于事。 “那严观海和宋今那边呢?”公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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