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童没有,他似乎也听不见这些村民的哭喊嚎叫,杀完一个,刀就递向下一个的脖子,手下们将人都制住,一个个推给他。 有条不紊,多而不乱。 逃跑的人被堵住,挣扎的人被按住,哪怕有力气稍大的成年壮丁,也敌不过这些常年在刀口舔血的江湖人。 冰天雪地,哭喊声传不出多远,又被大雪和重重山峦挡回来。 很快,一个村子的人,就这么被杀光了。 苏芳全身僵硬,她心头冰凉,彻底与这冰雪融为一体。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手里头也沾过血,但她那些过往跟眼前这些人比起来,完全不是一码事。 入目腥红让苏芳有些眩晕,她甚至觉得自己鼻腔都快被粘稠的血腥味糊住了,无法喘息,只能张开嘴。 气息难免紊乱,手足发冷,甚至身体微微颤抖。 然后,她踩碎了脚下的雪块,那雪顺着斜坡滚落下去。 耳力过人的贺童愣是从求饶声中听见动静,倏地扭头望来! 此时苏芳再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轻功固然还算可以,但在这几十个人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 苏芳很快被擒住,对方杀人不眨眼,一个村子都屠了,区区一个苏芳又算什么,贺童甚至都没给她求饶申辩的机会,直接刀光亮起就要斩下。 千钧一发之际,苏芳只能喊道:“我是数珍会的人,你敢杀我!” 贺童不是数珍会核心人物,他暂时还未得知苏芳潜逃的消息,但苏芳既然自陈是数珍会中人,而且地位还不低,那么贺童就不好轻易下手了。 经过一番验证,贺童勉强认可了苏芳的身份,但还是没有放她自由,毕竟苏芳见过这样的秘密,若再将她放走,定然后患无穷,起码也得将她带出去验明正身再说。 于是苏芳就跟着他们进山,看着华三郎带人攀爬山峰,穿越山洞,找到岩盐和黄金。 直到这会儿,苏芳才知道,贺童他们为何要屠村。 当财富到了相当数量,财富本身就已经不是财富,而是可以杀人的刀了。 这把刀足以让所有人失去理智。 苏芳就亲眼看着贺家商队里有人起了私心,偷偷拿起金块藏在身上。 自然,此人也被贺童发现,并直接就被贺童杀了。 贺童杀完手下,又允许每个人都带上一块金子,作为此行的报酬。 苏芳看在眼里,胆寒之余,也对此人驾驭手下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经过这件小事,那些手下越发忠心耿耿,也没人敢再起异心。 苏芳明白,知道了这么多秘密的自己,大约是活不久了。 虽然贺童不知何时才会动手杀她,甚至对她也很礼貌,但苏芳双手的绳索一直没有松绑,每次吃饭贺童也不让人给她吃饱,苏芳只能吃个半饱,如此就更没气力挣脱逃离。 尽管心里很后悔没有听公主的告诫,更后悔自己当初那不该有的好奇心,但苏芳依旧不能表现出半点忐忑。 因为一旦表现弱势,贺童就会发现破绽,从而怀疑她与数珍会的关系,她只会死得更快。 苏芳只能强迫自己镇定,甚至在众人吃饭歇息时,主动与贺童攀谈两句,企图从中得到更多讯息。 “贺老哥此番回去,因此大功,怕是能荣升大管事了,我先在此提前恭贺一声!” 听见苏芳的恭维,贺童摇摇头,嘴角虽然扯出一丝笑纹,但眼里并没有多少笑意。 “承苏娘子吉言,贺氏大管事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像我这样的,放在贺家只能算平平无奇,还得再磨炼数年。” “那就对了,我更得恭喜老哥了!”苏芳点点头,欲扬先抑,“贺氏大管事虽然没位置,数珍会二当家,却正好是年纪到了,要退下来了,贺家本就是数珍会东家之一,贺老哥便是来竞争二当家的位置,也是够格的。” 数珍会经营宫中与民间大商队的宝物,光凭想象就知道过手的油水能有多少,连贺童都禁不住眉毛一跳,心动了。 这金山和岩盐,他是帮贺家办差,动都不能动的,可要是能当上数珍会二当家,那收益也不会比这里差多少。 这里毕竟地处深山老林,真要开凿,还得有人力马车搬运,费时费力。 “数珍会人才济济,怕是轮不到我去吧。” 贺童虽然神色不动,可说出这句话时,就已经代表他心里有想法了。 苏芳笑道:“连我这样不成器的人,当年都曾差点当上三当家,只是犯了过错,失之交臂,贺老哥比我强上百倍,二当家自然手到擒来。” 贺童:“那有劳苏娘子与我说说?” 苏芳:“这数珍会,除了会首,二三当家,皆是轮值,三年一换,有时是宫里边派来的人,有时是外头的,你们贺家或范家,都有机会……” 她对这一套很是熟稔,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贺童听得认真,也会问上两句,如此一来二往,两人也算熟了一点。 苏芳的命也得以暂时保住了。 不管怎么样,起码贺童没有在离开冯华村之前把她处理掉的想法了。 只是华三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这个想把金矿和岩盐据为己有,瞒着全村人跟贺家谈判,企图为自己要个好价钱的倒霉鬼,却将全村人的命给葬送了,连他自己,即使被胁迫带路,到头来终究难逃一死。 他们从山里出来的时候,贺童一个手势,就有人直接从后面一刀捅入华三郎的后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然后把人轻轻一推,推下山沟。 华三郎在跌落下去的那一刻,脸上表情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即使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也绝没想到自己死得那样快,那样草率。 不知道他临死前,会不会对自己贪得无厌有过后悔? 苏芳冷眼旁观,觉得大概是不会的。 像华三郎这样的小人物太多了,他们也许不是十恶不赦,却常常作死到底。 他后悔的应该是自己找了贺家,说不定还会想,如果找范家或其它哪一家,又或者同时通知几家过来,价高者得,就没事了。 小儿抱金,行于闹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而且她敢打赌,冯华村的变故,一定掀不起半点波澜,也许会有村民的亲戚过来发现后去报官,但勇田县估计不愿意管,榆中县也不想管,到最后只会不了了之。 除非是发生在县城里,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案子,才有管一管的必要。 没有人想没事找事,与自己的官帽过不去。 一行人终于从仙翁岭走出来。 苏芳疲惫不堪,她双手一直被捆,只能双腿走路,久了上半身自然僵硬,下半身也酸痛不已,但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离开山里,意味着她的生死要被决断了,贺童会不会因为嫌她累赘就在这里解决她,还是一个疑问。 贺童确定了金矿和岩盐的位置,准备留下大部分人手在冯华村守着,他自己则带着几个人先回去报信,禀明家主,再让上面决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天色已晚。 苏芳很留意时辰,他们远远看见冯华村时,最后一抹鱼肚白正好从天际消失,变成绒蓝色的幕布。冬天天黑得早,但这里是西北,天黑得又要比长安那边晚一些,所以此时大概是亥时将至。 但—— 她忽然瞪大眼,停住脚步。 没有人催促她,因为不仅是她,其他人也差不多反应。 所有人都站定不动,望着冯华村,眼睛微微放大,露出诧异震惊甚至有点恐惧的表情。 甚至还有人微微不安,忍不住打破沉默,低声询问贺童。 “这,是见鬼了?” 只见冯华村远远近近,灯火星星点点。 深蓝色的夜空下,他们定睛端详,隐约能看见炊烟从房顶烟囱袅袅升起。 纸糊的窗纸后面,甚至还有人影晃动! 微微的说笑声从那里传出来,又飘入了众人耳朵。 那是一个祥和平静的村子,和千千万万普通村子一样。 可,唯独不能是冯华村。 因为冯华村里的人,早就被他们屠光了! 贺童等人盯着村子里的烟火气,先前还杀人不眨眼的他们,此时竟不约而同冒起一股寒气,从后脊梁骨直接窜到脑门,浑身一个激灵! 闹鬼了? “过去看看!” 贺童的低喝打破了沉默,也打断所有人的遐想。 众人按下恐惧,默不吭声跟在他后面。 苏芳也没在这个时候出声,她的心情同样惊疑不定。 越走越近,众人越发现不是错觉,也不是眼花。 冯华村真有人在住。 而且这些人就穿着村民的普通衣裳。 一个农妇抱着竹筐推门出来喂鸡,瞧见他们一行人傻站在那,诧异道:“哎哟,你们是谁啊,刚从山里出来的?” 说的还不是官话,是满口西北方言,正是冯华村人的口音。 贺童身后有个人忽然打了个寒颤,旁边同伴问他怎么了。 他微微颤着声音道:“这女人的衣裳我认得,她、她是我杀的……” 苏芳忽然觉得很讽刺,这些人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也没觉得恐惧,等人死了,倒知道怕了。 这些无恶不作的凶徒,不怕人,倒是怕鬼。 但她也知道眼前情景很诡异,已然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一个已经被屠了村的地方,居然在他们来回一趟,就像从前一样。 如果眼前是鬼,那他们是误入了什么幻境吗? 贺童显然不像其他人那样,企图用脑子想个明白,他直接提着刀大步流星走向农妇,准备用杀来解决一起问题。 但还没等他走出几步,那农妇便哎哟一声恍然大悟:“我说怎么看着熟,原来是贺家的,这位大哥,我可记得你,去岁你跟着贺家商队来我们村,我还问你们买了两袋盐的,你们还没吃饭吧?来来,快请过来,当家的,贺家商队来了!” 呼啦啦一下,半个村子的人一下听到消息,都涌了出来。 商队在冯华村的确是很受欢迎的,因为他们经常会带来货物和消息。 贺童的确跟着商队来过这里,但现在他看着这些村民,竟然也跟身后其他手下一样,冒起一丝难言的恐惧,手里的刀忽然就重了许多。 村民们仿佛没看见他手里的刀,还热情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 贺童他们的确也饿了,但他们不敢分散。 几十个人蜂拥到一个屋子也进不去,贺童让其他人在外面等着,他带着三名手下先进屋。 这农妇让他们随便坐,自己就去后厨忙活了,她家男人则出来招待客人。 贺童自然不记得这些人的模样,先前屠杀,他只当是宰牛宰羊,根本不会将他们的长相放在心上,其他人也一样,这时候看着整个村子就像他们来过之前一样,尤其是这些村民见了他们,也当没事发生,不由分外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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