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很会钻营的人,能做大做强的商人也大抵如此。 温达路过柔然时,两次去拜见公主,带了不少中原的礼物,也不是为了什么好处,只是纯粹出于想要多结交一位权贵的想法。 当然,柔然王庭其他上上下下的权贵,该打点的他也都面面俱到。 柔然人没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传统,但对这样一位不求回报,去了就送礼物的商人,肯定也是欢迎的。 公主跟温达不熟,但挺有印象的。 “他那个护卫,虽说是柔然人,但也是奴隶,被温达看见了,就收去当护卫,应该不会与我有瓜葛。那天温达是听说我在官驿下榻,就过去拜见。毕竟曾是故人,我也想听听他口中的消息,便没有拒绝。” 公主解释得很详细,可以看出来,她觉得温达下毒的可能性不高。 陆惟道:“温达既然是商人,会受到数珍会的邀请,也很正常,毕竟数珍宴的宝物都是要拍卖出去的,必须有更多的大商贾参与,才有销路。” 这些商贾将拍下来的宝物继续带到各地贩卖,也可能去更远的地方,像大食、大秦之类的,又或者散布到民间各地,又或者从南朝宫廷流入北朝宫廷,从北朝宫廷又流入南朝宫廷,数珍会相当于一个中转销赃的地方,少不了需要这些商人的运作。 要说温达有没有嫌疑,那肯定是有,但是结合他平时的行径来看,可能性又不高。 因为温达带着柔然护卫,中途把婢女拦下来说话,两人素不相识,需要从自我介绍卸下婢女防心到找机会下毒,是需要时间的。而官驿里来来往往,经常有人,那么长时间不可能没有人路过看见。 公主说出自己的想法,并道:“会不会是本来就认识那婢女的人,才能轻易拦下她,再与之交谈?” 陆惟点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 苏芳已经不想自己去动脑筋推测了,直接就跟着他们的思路走。 “那二位觉得会是谁?” 陆惟:“李闻鹊本人应该是不可能的,殿下出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这样就剩下他的副将宋磬和杨长史了。” 苏芳蹙眉道:“其实……恕我直言,公主都已经离开张掖了,就算是这两人做的,他们也没威胁了,不可能再对公主下手。” 言下之意,她觉得陆惟纠结谁在汤羹里下毒,已经没有意义了。 数珍会虽然是南朝太子的数珍会,但只要有人就有江湖,大家同在一个组织,却有不同心思,再合理不过。 像苏芳算是太子直系,空降张掖,地位超然,其他人表面服膺,背地里拆台,这种事苏芳也见得多了。 她本来就想给公主下点药,也不是当场将人迷晕,只是让公主当晚睡得更沉,方便她把人掳走,但此人却暗中使绊子,直接给汤羹里下毒。 如果公主因此死了,那苏芳就会被陈迳问罪,如果公主没死,抢救过来了,那苏芳也是大大的失职,不管哪种结果,苏芳都得背锅,也就不能再主持数珍会了。 对方最主要的目标,可能都不是杀公主,而是苏芳。 这是典型的内斗。 苏芳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已经背叛数珍会了,这个人是谁,跟她没关系了,她也无所谓了,公主他们走了,对方更不可能一路追过来继续下毒。 陆惟提醒道:“有个婢女因此死了,一日未破,这就是悬案。” 苏芳沉默了。 虽然她自己也是小人物,但是在数珍会待久了,更是在地下城那种地方待过,她对人命已经有种麻木的漠视,一开始可能还会有动容,有不忍,可是久而久之,当她无法改变又得融入其中时,就会选择性忽视。 比起那些冲击性更强,在口市被当成牲畜贩卖,又或者“李记羊肉铺”门口的两脚羊们,这个婢女的死,对苏芳已经不算什么了。 只有陆惟的提醒,才会让她突然想起来,原来这也是一条人命啊! 公主沉吟道:“李都护也可能会有危险。” 不管是宋磬,还是杨长史,都是经常能见到李闻鹊的人,如果他们俩之中有一个是苏芳曾经的同僚,那想对李闻鹊下手,是有可能的。 陆惟道:“我记得苏娘子曾经说过,你最初的任务是对李闻鹊下手,但是找不到机会。” 苏芳点头:“对,李闻鹊武功高强,不好接近,他自己也不用婢女,日常起居甚至经常亲力亲为,便连吃饭,也经常在军营那边用,有时回都护府是因为集中处理公务,那常常忙起来就没空吃饭,有时就让下属先吃了,我当时找不到规律,不想冒险,就没下手。” 这样一位西州都护,若不是独断专行,不善于处理跟下属的关系,那连陆惟都得真心诚意赞一声。 “果然!”公主叹道,“宋磬想要下手,多的是机会,如此就只有杨长史最有嫌疑了。” 杨长史过来拜见公主,他不熟悉官驿,绕了一大圈,中间遇到送饭的婢女,叫住聊了两句,婢女因为他的身份不敢违逆,乖乖回话。杨长史可能还掀开过汤羹的盖子,说了两句这道菜好香之类的闲话,然后趁着对方没防心的时候下毒。 这是最合理的推断。 其实公主和陆惟之前已经猜过一圈,最终也是将嫌疑锁定在杨长史身上,但当时尚不敢肯定,此刻旧事重提,让苏芳再印证一次,只不过想确认这个猜测。 至于杨长史是完全听命于人,还是跟数珍会互相利用,那并不重要。 如今地下城拔除,木已成舟,杨长史再杀李闻鹊也没有意义,应该是暂时不会动手了。 他们离开之际,李闻鹊亲自前来送行时,陆惟已经将所有推测与嫌疑人都写在密信里,当面交给李闻鹊,该怎么处理,想如何调查下去,就看李闻鹊自己的选择了。 苏芳刚才还挺开心的,因为陆惟提到婢女的死,她也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也渐渐沉下来,原本已经准备放下的筷子握在手里,望着眼前的残羹,竟有些怔住了。 有些事,她不主动提,可以当作忘记了,但她知道,陆惟他们没忘。 陆惟连一个婢女的性命都没忘,更何况是孙氏呢? 孙氏,是苏芳亲自布置下手的。 苏芳原是不当回事的,甚至可以谈笑风生提起来,就跟从前一样。 可刚才陆惟的话,忽然就像剪断了她脑子里的某根弦。 也许是离开了数珍会,连带那点微末的良知也跟着回来了。 多么可笑,这个世道什么都需要,唯独就是不需要良知。 “孙氏是汝南悬瓠人,幼时家乡水患,她侥幸逃命,又被辗转卖于人手,最后到李家为婢,李闻鹊的夫人见她老实本分,便为她赎身,聘为良妾。” 公主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道出孙氏的身世。 这个身世,与苏芳差不多,但也谈不上谁更幸运。 苏芳:“她可有家人在世?” 公主:“既已被发卖,若有,又如何?” 是啊,能被家人卖掉的孩子,就是找回家人,又如何呢? 苏芳叹了口气:“我彼时自忖为太子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最起码,世道凌乱,只有太子陈迳,有统一天下的心思,他设立数珍会的初衷,亦是为了互通消息,充为耳目。李闻鹊是璋国大将,严格来说,也是我们的敌人,我奉命杀他,并无不妥,只是……” 只是她终究不是丧心病狂,本来想杀李闻鹊,最后变成杀孙氏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心里难免也有些微妙的感觉。 还有劫持公主贩卖,就算有无数理由,说出来也不那么光明正大。 她之所以背叛太子,独自出走,不唯独因为弟弟的死。 其它这些事情一件件堆叠起来,终将使得她内心向往的那座明光高塔坍塌流淌。 “你走吧。”公主道,“南朝太子毕竟是你旧主,我也无须你背主。若是方便,就为我们收集一些数珍会与璋国朝廷中人来往的证据,我想知道数珍会在这北朝的接头人,到底是谁。” 苏芳苦笑:“殿下净给我出难题,这可不好查!” 公主柔声道:“这也并非强迫,做不做都在你,你若是觉得不方便,怕被发现,就算了。” 苏芳很清楚,这位公主是惯会迷惑人的,她这温柔的声音下面,还不知道隐藏着一只怎样狡猾的狐狸,可人总是免不了会被表象所迷惑,就像她当日拜倒在太子风仪之下,此刻她也难免被公主的声音所迷惑,继而被她柔弱的外表所迷惑…… 小橘猫不知从何时悄不溜秋摸进来,又悄无声息跳上公主膝盖,绕来绕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来,公主自然而然将手放在毛绒绒的小脑袋上,一下一下抚摸着。 它的出现为三人谈话下了注脚,苏芳惊觉自己不能再沉浸这样的温柔乡里,便决然起身告辞。 现在她虽与公主陆惟二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彼此解除了不少防心,但苏芳还远未到愿意为他们效力的地步,她经历过南朝太子那样的事情,内心迈不过背主的坎,总有些横七竖八的纠结。 眼下公主他们还愿意放她走,她自然要赶紧离开,以免对方后悔。 苏芳离开一炷香之后,冯华村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准备妥当,可以启程了。 贺家商队的尸体被通通扔到山沟下面去了,跟冯华村村民作伴,如果将来有人查过来,能查到山沟下面的尸体去,也得先从尸体的伤口上分辨来源。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带他们过来的向导,昨晚办事前被一棍子打晕了,到现在众人收拾好,陆无事才将他唤醒,他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只觉得头痛欲裂。 冯二狗也是一样的遭遇,但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他胆子远没有华三郎大,又经历过家破人亡,能捡回一条小命就不错了,什么金矿盐矿,他都不敢惦记了,不需要陆惟他们额外交代,他也不可能将这些秘密往外说,只哀求陆惟他们把自己带上,他去勇田县找份活计,稳当过日子便罢。 至于周逢春,此人的确是个隐患,如果他的身份真有问题,与其继续留在他们身边,倒还真不如自己跑了了事。 收拾好一切,众人也就出发了。 陆无事骑马跟在陆惟身边,在车队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个大村庄就此消亡,只有村口微微隆起的土包,在诉说它曾经的变故。 陆无事不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他虽然年纪很轻,跟着陆惟也见过不少事情,只是亲眼看见整个村子被屠,难免有些感触。 过不了多久,大风大雪就会将没有人烟的荒村彻底湮没,使其变成山岭的一部分。 也不知得多少年后,才会有人重新来到这里开垦,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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