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自打离开张掖,就没吃过肉夹馍了,一时有几分怀念。” 王二见她动作,高兴起来,也拿起一个开始啃。 “你来见过,只为送这两个肉夹馍?” 公主即便阅人无数,看见这出也心生疑惑。 “自然不是,我是来问你一些问题的。不是说向别人讨教,要送礼么?” 王二三下两下就把肉夹馍吃完,拍拍手上饼屑,见公主还吃不到一半,不由啧的一声,觉得自己算是对这些高门贵女有所认识了。 “你看我带的这支流民军,是不是走不远了?” 公主又是一愣。 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王二会问这种问题。 “我这两天都被你们关在此处,也看不见外头发生了什么,这如何晓得?再者,方良身为秦州刺史,见多识广,不下于我,你为何不问他?” 王二:“现在流民军在城里到处走,都没受到一点阻拦,他派人来跟我说,他能体谅我们饱受欺压,让我们早些收手,否则朝廷命令一来,他也得出兵镇压,到时候对我们不好。” 公主:“方良这番话,倒没有说错。” 王二直白道:“但我信不过他!我们之前能入城,是他手下人故意给我们放行的,要不然,单凭我们怎么可能这么顺利?我猜,他应该是想借我们去解决那些原来有钱有势的贵人,对吧?” 公主很讶异,王二的话直接刷新了她对流民的认识。 看见她的表情,对方咧嘴一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出身,应该懂不了那么多?其实我当佃户时,见过的坏人可多了,人的心眼能坏到什么程度,我是知道的。反正按照你们文绉绉的话,就是我们现在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了。” 他既有这等见识,公主也愿意多说两句。 “可以这么说。” 王二点点头:“你是被他关起来的,说明你也是跟他作对的,所以我宁可信你的话。如今外头,流民军已经把世家富户都差不多杀干净了,但他们上头了,今日我发现几起对百姓下手的,都喝止了,如此下去,我和流民军的活路,恐怕就没了。若是你,你要如何是好?” 公主苦笑:“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手里的肉夹馍都不香了。 王二哈哈一笑,笑容有种奸计得逞的狡黠。 “上回过来找你,我就是纯粹看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贵人不服气,想骂骂你,也看你跪在我面前求饶,谁知道你说了那番话,我回去之后想了想,反倒是有些被你说服了。你若是帮我想办法,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们来交换。” 公主思索道:“你可以约束手下,整顿流民军,交出扰民的人,与方良谈判,归顺于他。方良固然城府深沉,心狠手辣,可应该是个能容人的。” 王二想了想,摇摇头:“来不及了,队伍已经散了,我指挥不动他们了。先前我不让他们抢掠,他们还能听两句,现在他们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我那兄弟赵大同,就是先前跟我一块进城的,他带着那些人去烧杀抢掠,现在更得人心。” 流民军本来就是附近的流民汇聚而来,临时组成的队伍,又没有经历过什么打仗的磨炼,更不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一旦利益不同,自然而然就散了。 王二敛去笑容,有些惆怅,也流露出茫然。 “我虽然羡慕你们,可我也知道,穷苦人不容易,你上回让我把粮食分给那些城北城西的贫民,我也照做了,那些人还对我又拜又哭,说流民军是活菩萨。你不晓得,当时我挺高兴的,觉得自己做对了,但隔天,也就是刚才,我去那边看了一圈,才发现我走后,他们的粮食还没捂热,就被赵大同带人没收了,说是要充作军粮。” “我真的不明白,流民军从李家搜出那么多粮食,就差那点给出去的吗?他们连这点粮食都不肯舍,还谈什么以后?我自己可以不贪,不抢,但他们不行。那我怎么办,被他们硬生生拖死吗?” “你是贵人,你见得多,能不能教教我?” 流民军既对平民下手,那方良肯定要杀人立威的,或早或晚而已。 王二虽然没读过书,但阅历和天赋让他敏锐察觉到异常。 他比流民军的其他任何人,更早嗅到危险的气息。 但是他束手无策,想不出破局的办法,只能来问公主。 公主虽然聪明,却不是万能的。 许多事情的结果在做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如果我说,你一个人跑,也许能逃掉?” 王二毫不犹豫摇头:“那些人都是我带进来的,事情也是我发起的,现在我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们,我不是跟那些把下人丢出去顶罪的贵人一样了吗?” 公主叹道:“我能力有限,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王二面色黯然,缓缓起身,失魂落魄往外走。 他惨笑一声:“说到玩心眼,我真玩不过你们,只盼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走到门口,王二却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我答应给你说的消息,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看方良的手下正在调集人手,好像是要干什么大事了,我也是感觉不太对劲,才会来问你。” 公主因为他的话皱起眉头。 方良说过,要给她三天时间,今天才是第二天。 但公主觉得,方良不一定会信守承诺,所谓的三天,应该是方良估量梁州那边的时间给的,如果梁州那边起事的消息传过来,方良肯定也会提前。 如果提前,那就是在今天了。 “慢着!” 她喊住王二。 王二停住脚步,转头看她。 公主压低声音:“你若见势不妙,就到这里来找我,带上你能信得过的人。这里官驿还关着一部分我的人,到时候我们合力出去,你也许能有一条生路!还有,局面越乱,对你越有利,我不是指扰乱百姓的乱,而是你要拖方良下水,迄今为止,方良那边毫发无损,你得设法让他手忙脚乱才行。” 王二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公主看出他其实并不相信自己能够逃出去,更不相信公主的人手能发挥什么作用,对一个丧失了斗志的人来说,王二已经算是表现不错了,起码还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做出失态的事情。 正如他自己所说,假如投胎投得好一点,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某个世家里有出息的子弟了。 但人生没有假如,公主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既是到世上来走一遭,那做事就不要回头看,只管向前。
第59章 “陆郎君,伤势如何了?” 随着章钤敲门入内,陆惟缓缓睁开眼睛。 他伤在肩膀,即便躺下也只能侧身,剜掉腐肉的麻药失效之后,伤口就开始日夜发作疼痛,令人无法安寝,只能浅眠小憩。 “尚可。”陆惟喝了口水,没有细说自己的感受,直接问道,“外头如何了?” 在没有彻底结痂之前,他恐怕都要忍受这种疼痛,尤其眼下形势非比寻常,不可能给他养伤的机会。 但这种痛,比起陆惟小时候被生母砍过的那一斧子,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漫长的时光里,陆惟早已学会自己舔舐伤口,而不必为外人道。 “我去城中时,远远看见崔千正调派人手前往城楼和官驿各处,想必很快会有大动作。”章钤面色凝重。 陆惟颔首:“与我预料的差不多,他们可能要动手了。” 章钤紧张起来:“大概什么时候?可有推测?!” 陆惟看一眼外面天色。 章钤见状道:“我方才进来时正好问了一下,现在大概是寅时将尽,卯时未到。” 陆惟想了想:“白日流民军肯定还会侵扰各处,方良约莫还想放纵他们一下,欲使其亡,必先令其狂。但晚上动手也不利于休整,我估计会在午时之后,流民军吃饱喝足,正是懒惫歇息,缺少防备的时候。” 章钤:“那我们也准备起来吧!” 陆惟:“依你之见,从哪里入手为好?” 章钤:“官驿?先去救殿下!” 陆惟摇头:“先去州狱。” 章钤大惑不解:“这是为何?” 陆惟道:“你没有发现吗,迄今为止,方良和他的府兵,都在坐山观虎斗,没有半点损伤。公主必是要救的,但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打算,肯定会在官驿周围布置重兵,埋伏我们,所以我们要先让他们自顾不暇。劫狱是个不错的办法,里面不乏死囚犯与穷凶极恶之徒,这些人被放出来,不说能让他们伤筋动骨,起码可以制造一些混乱,方良肯定得分出人手去收拾他们。” 章钤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陆郎君高见!” 陆惟接着道:“还有刺史府,我听说方良发妻早逝,余下一双儿女,女儿远嫁,儿子在外地当小吏,如今在上邽城帮他日常应酬的方淙,其实是隔房侄子被他从小收养,另外还有一个八十岁老娘无人照顾,他就把老娘也接到这里,所以刺史府那边肯定也防得紧,我们不必强攻,可以派人去后院放把火骚扰一下,让他们疲于奔命。方良再怎么无情无义,都不可能不管他老娘的安危,否则他以后在大义上就站不住脚了。” 言下之意,百善孝为先,方良总要考虑自己造反成功之后,会不会背上一个不管老娘的名声。虽说这事就算做了,他以后也能百般辩解,但终归是会留下污点,饶是刘邦明知项羽杀他爹,说了那句玩笑话,也被史家记下来。 章钤频频点头,公主之前曾对他交代过,自己若不在,可以听陆惟之言,但当时章钤心里颇有些将信将疑,生怕公主是着了陆惟的道,被他那外表迷得七荤八素,又怕对方居心叵测接近公主图谋甚大,虽说永平城和冯华村,他也见识了陆惟的谨慎精明,但也就是到了此时此刻这种千钧一发的危机,才更能看清一个人的筹谋能耐。 “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去准备了。” “万事小心谨慎,勿要惊动他人。” “陆郎君放心!” 不止陆惟和章钤他们,所有人都在等。 从天降破晓,到天色大亮,除了一些流民军依旧沉溺在烧杀抢掠的痛快之中,许多人已在暗处引而不发,等待终将来临的一刻。 连下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天光晴好,积雪消融。 若换了往日,街道上就会有几个顽童嬉笑打闹,偷偷将雪团扔在路人身上,又招来一顿骂声,但现在,整座上邽城的热闹,仅仅在于抢掠喊杀的喧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为下一个目标。 顽皮的幼童不甘被拘在家中,偷偷摸摸从院子里的狗洞钻出,捏着一枚铜板,想要去巷尾的糖饼小摊买一根麦芽糖,却被长辈及时发现,刚悄悄跑没几步就把人抓回去教训,连打骂都得捂着孩子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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