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努努嘴,说苦,“拿开,拿开,不喝这个。” 皇帝便招人送蜜饯上来,仍旧好声好气地劝:“这是今年新渍的海棠果子,酸酸甜甜的。老祖宗爱和白玉粥,配上那香香脆脆的鹌鹑腿子,孙儿都备上了。您把药用了,孙儿再伺候您进些小食。” 太皇太后又好气又好笑,“瞧瞧,瞧瞧,他竟是这般对一个病老太太的。这个在书里叫什么?携鹌鹑腿子以令老太太不成?” 老太太有精神,大家伙便高兴,陪着说笑了一回,才哄得老太太把药吃了。太皇太后见芳春进来了,招招手,也不避着皇帝,问:“醒了?” “已醒了。姑娘让我代请太皇太后安,说待她能起身了,便立时来请太皇太后的安。”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拿着调羹的手放了下去,便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丫头,我病时她费心照料我,谁曾想好容易我醒了,她又倒了?若不是你们说来,这功劳还教旁人占了呢!” 苏塔说:“老祖宗福寿,您病时,贵妃常携着全妃宁嫔来看您。” 太皇太后说哦,“那是她们有孝心。” 皇帝默不作声,将手中的汤盏搁了,又让人换帕子来,稳而有序:“前头几位太福金、亲王们亦想来瞧瞧您,孙儿想着玛玛尚在病中,便先拦下了,等玛玛好起来,再请进宫来叙话也不迟。此次孙儿祭天,成明学着办差,倒是很得力。” 太皇太后很是诧异,“那猴儿逢着如来了?照这么说,他妈梦里也会笑醒来吧!”引得众人又发一回笑,皇帝便趁势道:“故而孙儿盼着玛玛早日好起来。孙儿点了成明上军机处学着办差,前几日瞧见他把自己收拾得极熨帖,走起路来十分威武。” “十分威武么?”老太太睁大眼睛,一看就不很相信,“怕不是还要引着脖子,朝东边儿叫唤两声罢?” 陪太皇太后玩笑了会子,老人家尚且在养病,不好久扰。皇帝伺候太皇太后歇下,又向苏塔、芳春、烟锦、蒲桃四个细细嘱咐了几句,才由苏塔芳春送着,一路出了慈宁门。 雪渐渐的停了,宫人拿着扫帚扫积雪开道,隐隐露出瓦青色的地砖。皇帝的缉珠龙靴一步一步走得端稳,主子爷明显不高兴,身边的人也不敢插科打诨,只得亦步亦趋地小心伺候。 皇帝两眉拧着,似乎是在思索,过了养心门,便有内殿与廊下侍奉的宫人簇拥上来,皇帝眼尖,瞥了一眼四儿,李长顺便会了意,招呼四儿进殿去。 天阴阴的,东暖阁里焚着龙涎香,帘幕低垂,仿佛人在画图间。四儿一颗心都蹦哒到腔子里了,想着实在没有什么事得罪过万岁爷,便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靴角,垂首站在一边。 皇帝在御案后坐着,自堆垒如山的册页中翻找,总算找到一张笺纸。在书墨里浸淫了这些时日,连纸面上都佪荡着墨香。皇帝沉默半晌,方才启唇问:“那日的话是你递的?” 四儿颤颤巍巍道是,慌忙跪下:“是慈宁宫的葫芦着急忙慌来找奴才,说苏嬷嬷让他来找奴才,奴才想着也是一条人命,那大冷天儿的,这才冒死求李谙达传话。” 皇帝问:“你和慈宁宫的葫芦什么交情?” 四儿只好老老实实答:“奴才两个之间,互道一声兄弟。” 其实宫禁之中忌讳论兄弟姊妹,不过不在明面上总是叫,主子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代表不知道,万岁爷怹老人家就坐在紫禁城最高的地方,你又有几个胆子敢欺瞒他? 皇帝顿了顿,又道:“那你们管太皇太后跟前的人怎么叫?” 四儿想了一想,“老主子跟前的二位并一位慈宁宫总管事,奴才们管叫嬷嬷、谙达,余下的便哥哥姐姐地乱叫。”他忽然灵光一闪,马上找补道:“但是独一位,我们并不敢叫姐姐,只管叫摇姑娘。” 皇帝的眉目这才稍稍舒展开些许,斟酌了许久,才将那笺纸递给了四儿,淡淡道:“替朕送这件东西给她,不要声张。” 四儿打养心殿出来,兜头的风雪扑了他一脸。今儿夜里并没有月亮,天幕低垂,万籁朦胧,惟有北风呼啸穿过庭院中的高树,引着枝丫发作出沙沙的脆响。 手上笺纸犹温,气味好闻。是御前沉檀幽静而深远的气味,他站在阶除下运了好一会的神,这才悟了。 原来主子爷体天格物,还爱吃飞醋。
第35章 日暮诗成 主子爷亲口安排下来的活儿, 是抬举他,他自然是不敢耽搁,顺着墙根儿一溜烟到了慈宁宫的角门, 叩了三下,里头守门的老太监才扯着鸭嗓子慢悠悠地问:“谁啊?” 主子既然说不要声张,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四儿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谙达吉祥,我来找葫芦来着。” 老太监便不大上心,“嗬”了一声,嘟嘟囔囔地将角门开了一条细细的边儿, “记着关门。”便运起步子走到值房里去了。 四儿虽勤往慈宁宫来, 却委实不知道那位摇姑娘歇在哪一个榻榻,只好一路顺着廊庑往深处走,他步子轻快, 迎面正碰上茶水上的烟锦, 便觍着脸叫了声姐姐,“我来找葫芦来着,姐姐忙去?” “成日家不着四六地乱跑,看你师傅打你不打?”烟锦笑吟吟啐了声,“葫芦今儿夜里上值, 并不在这头。” “噢…”四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帽檐,“可巧遇见姐姐了不是?我来看我那兄弟是一,也想着来问问姐姐们好?摇姑娘好?啧啧, 那日风雪那样大,姑娘搁雪地里跪着, 伤寒好了不曾?” 烟锦将头摇了摇, 面容便露愁色:“才醒呢, 在那边儿屋子里,你诚心要去,隔着窗子说两句话便是。她病里的人,精神不济,禁不得劳乏的。” 四儿依言道谢去了,隔着厚厚的窗纸,便看见一个单薄瘦削的人影,仿佛风一吹便要飞走了似的。四儿轻轻敲了敲窗棂,“摇姑娘?摇姑娘?” 里头人听见声音,俯身靠过来,“是谁?” 四儿便道:“我是养心殿的四儿,姑娘记得我不记得?” 屋内人的声音沙沙的,久在病里,才说两句便要喘嗽会子,不得气力。她道:“谙达好。那日多谢谙达救我,不及面谢,这里给谙达行礼了。” “不必不必,姑娘好生歇着。”四儿知道她看不见,还是摆了摆手,“姑娘受累,把窗户开条缝儿。我受主子命,给姑娘送东西来了。” 里间的人沉默了好一会,缓缓抬起手,将窗户开了条缝儿。那屋里灯光朦胧散淡开去,映着外头雪势,倒有些冬日里家常的可亲。四儿忙双手把笺纸递到窗户上。眼见里头的人勉强直起身,对着养心殿的方向颔首行礼,这才双手接过笺纸,稳声道:“奴才叩谢天恩。” 那一双手作养得宜,瓷白细腻,腕上垂着一只油青色的玉镯,许是病中形容消瘦,手腕上空空的,那镯子便一路滑到袖口里,隐隐露出半山半水,泛着柔和的光彩。 锦被温热,屋子里支起铫子煎药,时而闻得咕噜咕噜的沸声,那一方笺纸却是极凉,带着七分外头的风霜,平平稳稳地躺在她的手上。 摇光心下微颤,不大明白皇帝的意思,轻轻将笺纸打开,才发觉是极其清雅的纹样。梅花粉蜡笺,青蓝色为底,冰裂纹蔓延开来,光辉生彩,像宋人的瓷器。犹记从前哥子们在窗前观天色,一场大雨方过,隐隐见到潋滟日光,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这样的笺纸配上蝇头小楷,更有几分缱绻情思。到底是御墨,光泽如漆,落笔不凝滞。徐徐铺陈开来,委婉有风致,写的乃是前人的一阕词。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一旁便是朱红色的印鉴,乃是三个字,寄所托。 寄所托…寄所托。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她心中涌动起不知名的情绪,脸上开始发热作烧,也许病里一向都是这样。这张洒金粉蜡笺轻飘飘地托在手里,却仿佛有万钧的重量。 印象里皇帝是天子,端方清贵,他也鲜少对她有好脸色,也许是厌恶极了她。可是今日这方笺纸又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自打太皇太后病后,他对她流露出来的温存与亲近,又是什么意思? 一颗心在腔子里翻腾,不上不下惹人难受。最好的法子便是不去想。帝王之心变幻莫测,今日施恩明日死更是常有,舒宜里氏的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就摆在眼前的东西,还不肯信么? 摇光小心翼翼将笺纸折好,远远地放归原处,再也不肯多看一眼,复又缩回被子里。 “奴才叩谢万岁爷,劳烦谙达带回去罢。” 四儿倒犯了难,主子爷巴巴儿叫送来的东西,姑娘看了又退回去,那得多扫脸?他试探着问:“姑娘有话带没有?或者给个物件儿,也好叫主子爷知道姑娘平安么。” 窗纸后的人沉默了很久,恬淡的声,说:“并没有。” 这差事,难喽! 四儿“嗻”了声,颇为惆怅。当然也有几分惆怅主子爷一番心意付诸东流,御前亲送笺,打主子爷登极一来,东西六宫里没哪位主子有这样的恩赏,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回,无奈这位姑娘不开窍,没有这个意思,倒是明月照沟渠。 更惆怅的自然是自己,在风雪里白跑了一趟不说,回去原物奉还,主子爷恼了,气归气,迁怒遭罪的不还是他这个眼前送信的嘛! 怎么办呢?他顺着墙根儿一路走,一路想。怎么办?反正两边靠他通气儿,自己找补找补,应该也没什么吧! 皇帝今日并未召幸,四儿回去时,弥勒赵刚好从东暖阁出来,身后跟着一长串儿捧着银盘的小太监。四儿远远地望着,喜欢的又差点儿意思,不喜欢的成日家掏心窝子等着,做主子真是难,太难了! 他师傅在廊下和弥勒赵扯白,不过寒暄两句,见他上来了,瞪他一眼:“猴儿崽子,天寒地冻的,哪儿跑去了?得亏主子爷没传唤,不然你有几条命折在你腿上!” 弥勒赵好声好气道:“眼下刚进过酒膳,主子看折子呢,等闲不会有什么差事,何苦吓唬他。”说着便领人去了。 养心殿刚掌灯,在一片光影里辉煌至极,四儿三两步蹭了过去,做个揖送弥勒赵走远了,这才神秘兮兮地对他师傅眨眨眼,“师傅您老人家真是孙大圣的后人,神机妙算,火眼金睛哇!” 李长顺约莫猜到了七八分,捺下笑来瞪他:“呦呵!长本事了?有屁快放!” 四儿朝慈宁宫方向努努嘴,压低了声音:“您押中啦!” 李长顺心满意足地抱着拂尘,忍不住掸掸肩头的灰。苍茫的夜色里,乌鸦抖擞着翅膀划过天幕。养心殿的院子本没有乾清宫那般宽阔,不过也好在小,比乾清宫更暖和,更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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