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前朝暗流涌动,她阿玛都不能独善其身,又何况是她?她是朝晖唯一的孙女儿,我把她当亲孙女疼。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清楚这光鲜亮丽背后的艰难。我不愿意她受这个。” 老太太叹了口气,“她是打小自由自在长大的人,她的世界应该广阔,就像草原上的鹰一样,想去哪里,就能往哪里去。宫墙太高了,高得没有边。” 苏塔问:“你说的这些,说了许多遍,我们都明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终有一日拦不住,你又要怎么办?” 少年人那热切的情意,是再怎么隐忍,也能看出几分端倪的。皇帝的故作无意,太皇太后全看在眼里,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忍道破,两难取舍。因为在这一生中的少年时光,也曾有一个人,用同样热切而真挚的眼光看着她,心意纯粹而简明。 尝过其中滋味,又怎么忍心去阻拦。 如今这情局,走一步且看一步,只盼着他能放下吧。 老太太于是将眉一挑,“真到那时,乐天知命!我佛堂里有尊菩萨,久而不用是摆设。你这么操心,我命人换成月老,让给你去拜一拜好了。” 皇帝午后召了臣工们议事,好在今儿事不多,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叫散了。章京们先走后,皇帝又叫几位宗室的爷们略留了留,这才让去。小端亲王听圣训听得一脑门子的官司,幸而这位小爷这几日心情颇好,因为他上午晌刚惹完绰奇,把那糟老头子怼得哑口无言。他觉得他这么做就是在伸张正义,每次都有一种自己背后大放光芒之感。 端亲王乐颠颠地与荣亲王一道出来,商量着过几日的诗会。据说年下庄子上新进了好多千奇百怪的物件,今年年成好,底下人供奉上来的东西自然多。何况这几天天气晴好,狐朋狗友不小聚一下,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韶光? 可平亲王还没出来,他去年袭的爵。老亲王几个兄弟彼此间处得不差,世子们也是从小一起混到大的好兄弟。端亲王肖想平亲王家的一幅寒江秋色图肖想了好久,每每上门去讨,总被平亲王打出来,如今正好趁着这次聚会,便是坑蒙拐骗,也要把那幅画儿夺到手。 故而平亲王必须得去。 端亲王在爱物上素来很有耐心,他说咱等等耗子吧,怪不容易的。哥几个都出来了,就他被留堂。按理说咱几个和主子都是一辈的,怎么每每他见了主子就怂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耗子这名字,有来头,因为他们这一辈原本从的定字辈,日字旁,后来皇帝登极宗室改字,定字便变改作成字。平亲王原本叫定曙,后来改叫成曙,成曙成鼠,可不就是只耗子么。故而他有个诨名就叫做耗子。 耗子爷也是人如其名,小时候胆小,就怕耗子。见了一只耗子吓得撒腿就跑,比见了他阿玛还怕。老平亲王气狠了,觉得这世子太不成器,有一天命人抓了一笼子耗子放在屋里头,打算让世子以毒攻毒。没想到世子扯起嗓子鬼哭狼嚎,叫了半天便没了声响,老平亲王自然担心,踹开门进去看,原来世子早已吓得厥了过去。 荣亲王笑说你不知道他,“他历来胆小,哪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 端亲王摸着鼻子,讪讪地说过奖过奖。 平亲王十分古怪地从东暖阁出来了,端亲王朝他招招手,三个人便并肩一道出宫去。端亲王十分好奇地问:“哥子把你留下问什么呢?难不成你犯了事,他要单独审你?” 平亲王也觉得古怪,老老实实道:“并没有问什么,起初脸色不大好,不知怎么却提起了陈年旧事——问我知不知道舒宜里氏的姑奶奶。嗬,我当然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啊,这不是打小跟你在四九城里胡混的那一位么!我就一五一十和主子说了,主子沉吟了一会,又问我家里怎么样,我说我妈身体挺好,家里一应都好,大大小小福金们都好,今年年成也好,并长史管家奴仆们都好,有劳主子费心。主子说让我和福金好好过,别整天想些不着边际杂七嘎巴的,我应了,他就让我跪安了。” 荣亲王听他一顿都好,笑得嘴角直抽抽,促狭地问:“怕不是你福金和舒氏有牵扯?还是你和舒氏早年有牵扯,你福金一个状告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让主子盘诘你?” 平亲王挠挠头说不能吧,端亲王却默默地接过了话,幽幽道:“褶子了!有牵扯的是我,主子没找上我,你反倒把我拖出来了。看来真要坏事儿了。”他愤愤抬头,瞪着一双怨妇般的眼睛望平亲王,“你说怎么着吧,这事儿怎么了!你坏了我的大事还把我供出来了,你怎么补偿我——你怎么都补偿不了我!只有你家里的寒江秋色图能补偿我!” 平亲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把你怎么了又?” 端亲王开始耍无赖,“不管,你就是坏我事了!后儿你哥哥办酒请吃饭,你把画带来给我赔罪,否则我赖你家门口不走了!我上你妈跟前我去告状去!” 平亲王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荣亲王则高高挂起,深表同情。 阳光很好,少年郎们嬉笑打闹,声音轻轻巧巧地越过了宫墙。
第46章 便作寻芳 东暖阁已叫散, 皇帝便挪到西边勤政亲贤看书去了。天气好,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勤政亲贤的墙壁上贴了一卷消寒图, 欹斜流朱,伴着澄澄的阳光。 《贞观政要》放在手头,许久没有翻动,纸上阑干殷红,流淌着墨香。前人似乎真的已经很久了,久得只剩下累累言行,岁序嬗递时节不待, 更何况人寿几何, 终归于尽,难道连一点挣扎也不要有,就平白无故地任其消弭, 抱恨终身么? 他沉吟, 抚着手畔的玉如意,触手温润,一点也不生凉,令人想起那天慈宁宫的相见,金粉一般辉煌的天光之下, 如描如画一张清透莹白的脸,温质如玉缶。眉黛青青到底是羞涩,浮着一层淡淡的酡红, 跟池子里浮着的碎冰一样,又像是雪后日暮长天的霞色。 他那方闲章錾的是寄所托, 出自王右军的《兰亭集序》, 幼时初读便觉得感慨万分, 懵懂稚子也有了老成心性。……及其所知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世间原没有什么不灭的梦。 他祷告天地祖宗神明的时候,他的玛法,他的阿玛,就化作了御容像上的一张脸,没有丝毫温度,丝毫起伏,静默地看着他,又或者根本就没有看着他。 那一切所见过而念念不忘的美好是不是如同吉光片羽,既然一生如此短暂,是不是应该用尽全力地抓住美好,以全部的精力来淬炼,以全部的热情来投入? 何况他已经错失了那样多,一旦失去就不会再重来。 他的玛法,他的阿玛他的额捏都先他而去,皇位孤高,九五之尊为他塑就金身,命他宝相庄严,供万人瞻仰朝拜,一点错处也不能有。 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有爱恨嗔痴,未尝八苦,戒不得情根。 手上还留着浅浅一痕,却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像上弦月。他轻轻抚上,还能回忆起药膏的冰凉,她初来御前的惊惶,眼中闪过的坚韧,还有耳畔碧色一点,深如绿潭。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启唇,“送一盏茶来,越沸越好。” 太皇太后才进完药,皱着眉头说苦,招手叫摇光快点把蜜饯送来,一面不可置信地反问:“什么?又烫着了?” “可不是!”李长顺耷拉着头,都不敢看老太太,苦声说:“奴才们没办好差!主子爷下午晌瞧折子,说要碗酽酽的茶来提精神。先前烫着那一次,把茶水上毓景的徒弟给发落了,眼下的小丫头子们生手生脚的,因怕奉远了茶凉,又是头几次,这么不一小心,又把万岁爷烫着了!” 太皇太后“噢”了声,很不耐烦,“李总管,你也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怎么办起事来,倒像个愣头青。不说什么式样的人,才能近得了御前,单说你主子烫着了,你不去找太医,来找我,就是你糊涂极了!” 李长顺急得要哭了,给太皇太后磕了个大头,说奴才惶恐,“老主子!主子给烫着了,奴才怎么不心疼?怎么不懊悔?怎么不惭愧?怎么不摧心裂肺痛彻心扉!只是主子不让声张,说传出去不好,”他瞥了在一旁的摇光一眼:“故而打发奴才来您这儿请药来了。” “药?”老太太听着糊涂,皱眉道:“我哪儿有药哇?我又不是神医。有病得治啊,咱们太医院又不是摆设。” 李长顺讪讪地,支吾道:“主子爷体恤奴才们,说这事传出去不好看相,一再吩咐不要声张。奴才私想着上回…上回老主子这儿的药好,便冒死,请老主子赐药了。” 太皇太后“嗬”了一声,“别介,可别把我说成菩萨。皇帝这般体恤你们,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当差上疏忽,让你们主子爷受罪。”到底是心疼,说着便转头问摇光,“上回的药,是你给方子配的吧?还有没有?” 摇光盈盈福身,“回老主子话,那药放不久,奴才这儿也没了。” “那姑娘可还记得方子?药没了无碍,方子在就好,还可以去御药房,让他们现配来就是了。” 她凝神,片刻后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看看她,又看看一脸猴急不安的李长顺,心下已经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老太太想起了那日苏塔呛她的一番话,觉得虽然不大好听,也有几分道理。这种事她是过来人,知道陷进去的苦,她管不着,不掺和就算不错了。只要两下里有一个人冷了心,自然会有散的一日。 李长顺心里道一声褶子,要是空手回去,一定会被主子爷骂死。怹老人家也不容易,下午召见完宗室们,急眼得跟什么似的,那样滚烫的一杯茶水,说泼就泼了,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他跟皇帝十几年,什么时候见过怹老人家这样?知道这位是戳进心窝子里去了,要坏在他这里,他也觉着自己猪狗不如。 可是如今姑娘说不记得了,怎么办呢?李长顺搜肠刮肚,使尽坑蒙拐骗之能事,泪眼婆娑来描述皇帝的惨状,边说还揩了把眼泪:“好姑娘,发善心的姑娘!老祖宗,慈悲的老祖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看着委实心酸。主子爷手背上烫了那样大一片,发红,肿得老高。怹老人家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那是打碎牙也一声不吭往肚子里吞的。我们看着真是后悔委屈自责又着急,前世有缘法跟了这样善心的主子。咱们实在是没法子,想起姑娘,请姑娘再费心想一想?被烫伤的滋味儿,真是不好受!要没用点药,出什么事儿,真留起疤,往后也难看不是?” 太皇太后委实听不下去,皇帝是他亲孙子,脾性她是知道的。刚毅,深沉,内敛,李长顺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她也很清楚,看这模样,虽然有耍滑演戏卖惨的味道在里头,看皇帝的伤势,还是有些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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