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亲王太福金忙站起身来,向皇帝扶鬓,皇帝看了她一眼,唇角泛起凉凉的笑意,仍道:“婶婶又进宫了?怎么不住下呢?” 端亲王太福金有些尴尬,“主子也知道,我们家成明是个混账不管事的。这是他阿玛没了后的头一个年节,有些规矩他不懂,我怕乱糟糟的惹人笑话,心里又记挂着老祖宗,这才来得勤。” 皇帝在炕上坐了,暖阁里的人才敢起身,他眼神轻轻一瞥,却见她垂首低眉站在太皇太后的身边,他心里有些空空的,总觉得不对劲。他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接过烟锦递上的茶盏,徐徐啜了一口。 茶烟缭绕里,皇帝的眉目也不甚分明,他的声音是极客气的,“叔叔才走,婶婶这么急着想办喜事,怕是不太妥当吧。”
第54章 衡阳雁断 提起去了的老端亲王, 太福金的神色便不大好看了,她照旧坐下,从袖口里抽出帕子, 掖了掖眼角,“主子不知道,先前老亲王在时,就是想看着成明成家。并不是我着急,知道这三年里行不了大礼,这才想早些定下。彼此两情相悦,两头都放心啊。” 她不曾注意到, 在说“两情相悦”四个字的时候, 皇帝的眼神晦暗难明。两情相悦,哪里来的两情相悦?从小一起长大就叫两情相悦么?真是新鲜! 皇帝将盏子搁在一旁,笑着说:“且早着呢。婶婶这么着急, 朕自然也要替婶婶留心。到时候让内府拟了名册, 送到婶婶府上去,由婶婶挑。” 皇帝不等她回话,又朝太皇太后道:“玛玛,承佑调进京里来了,房舍都置办好。孙儿刚见完才来的, 等过些日子,再让他太太进宫来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仔细想了想,长长地哦了一声, “承佑么?是娘家大哥哥的孙辈了。我只听过他的消息,还没见过人呢。据说是最肖他阿玛的。” 皇帝说正是, “郑济特氏本就是从京城迁到海子的, 没有长久在外的道理。”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一动不如一静,长久在外,避开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恩怨是非,未尝不是自保。你有心照拂郑济特氏,我便很知足。” 端亲王太福金笑道:“娘家人进来拜个年,是主子有孝心,老祖宗有福气!承大人前几日捎了信来,说要拜访府上,我今儿出门出得着急,谁料想这就到了!” 紧着便是太皇太后与端亲王太福金聊起娘家的事,苏塔芳春在一旁陪话。老端亲王与舒氏走得近,郑济特氏的亲戚,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些。端亲王太福金又是会聊天的人,把老太太哄得直发笑,皇帝便在一旁看着听着,并不说话,逢人不注意,便望向摇光。却发现她只是低头淡淡地笑着,自始自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隐约觉得不对,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个笑来,“玛玛与婶婶说得热闹,朕就不忝陪了。” 太皇太后颔首,“年下了,你机务重,也要注意保养身子。”老太太见皇帝起身,遂道:“摇丫头,替我相送。” 皇帝顺势道:“蒙古的亲王们递上请安折子,问玛玛好。远嫁的姑奶奶们捎信回来了,孙儿忙着来请安,倒忘了带。慈宁宫离养心殿不远,不如让她一并带回来。” 太皇太后说好,“那你就跟着皇帝一道去吧。” 晴了几天,今日却发阴。铅云在空中慢吞吞地腾挪,仿佛又要下雪,连朔风都刮得比往常要狠一些。 李长顺迎皇帝出来,见摇光也跟在后头,便自发地让路了。皇帝的仪驾浩浩荡荡地跟在李长顺身后,李长顺跟在摇光身后,摇光跟着皇帝,极缓慢地,走过宫道。 北风吹得她眼睛发涩,她垂下眼来,看见皇帝厚重的端罩下,随着脚步隐约翻腾起来的明黄云龙纹。 那样明亮,普天之下除天子以外再也没有人敢享的尊贵,一针一线皆极尽工巧,细细的金线勾勒出片片闪耀的龙鳞,仿佛再靠近一步,就要剜骨剥皮,灰飞烟灭。 养心殿并不远,皇帝仪仗将至,照例在门前燃放一枚爆竹。扑刹一声响,也不过片刻,便寂灭在深寒的冷意里,只有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烟气,昭示着它的痕迹。 她随皇帝一同进了东暖阁,这是她昨天没能进来的地方,今儿她却又来了。李长顺把暖阁里伺候的人都挥退,偌大的东暖阁里,就他们两个。 皇帝不用人伺候,自己脱下端罩,搁在一旁的架子上,他里头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吉服袍,年节里到底比往常庄重,愈发衬得整个人气度雍华,不可方物。 他转过身来,就站在炕边,离她不过几步远,身上的龙涎香味环绕在她周身,澹远清宁。 皇帝低声问:“昨儿为什么不进来?” 她却恍若未闻,“万岁爷让奴才拿什么?” 皇帝望着她,目光沉静,似乎想从她低垂的眉眼里找寻答案,原来不是这样的。在抓雀儿的时候,在堆雪人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这样,一任如鸦羽般的睫毛遮掩住所有情绪,宛如一道屏障,将他隔在墙外。 而她今天在慈宁宫就是这样,收敛掉所有的小脾气,流光溢彩的眼神与飞扬的神色,令他觉得茫然又若有所失。 难道成明真的说动了她吗?不会,如果真是那样,昨晚她就不会来。 皇帝苦涩的心里泛起一丝甜,什么时候他也这样患得患失起来,她是向着他的,他们彼此交情通意,这就足够了。 皇帝于是笑道:“喀尔喀姑姑的家信,我都收拾好了。”他从炕几上把匣子取来,试着上前一步,她却毫无征兆地往后退,他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是有些怕他,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忽然想起宁妃,便没来由的战栗。她不是不恨的,特别是在她封妃的那一日,她原以为自己死了心,却没料想到这是他早早布下的局,她原以为真的只是病了,却没料想到她哑了,她没了容貌,再也出不了宫门。 他待她是好的。 可是她不能了。 心下不知名的情绪翻涌,冲到喉头反而觉得有种窒息的腥甜。她也察觉到自己的失仪,慌乱之间伸出双手去取,却发现皇帝紧紧攥着那匣子,攥得指节发白,也不肯松手。 他的声音有种苍远的凉薄,透着深深地疲乏与无力,“我与成明,我让你选。你最终还是选了他,是吗?” 其实那日他什么都听见了,听见了她所有的向往,要娶她可真不容易。成明替她分析眼前的情局,第一个就把他排除在外,他很生气,却发现这种生气实在是徒劳。 他那天没有说什么,只是朝她笑,也不敢说什么。有些东西他的确许诺不了她,那么由她做决定,他让她挑。 所以谁也不知道,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养心殿外时,他有多忐忑,又有多欣喜。 那时他想,就算提前破了布好的局又有什么要紧,就算运筹帷幄达不到最好的结果又有什么要紧。眼下额讷与绰奇虽然警敏得很,成明又隔三差五地去他们跟前拱火,闹得他们几次三番要在去宁古塔的路上对舒氏下手,好斩草除根。虽然钓鱼钓到一半,想要一举铲除就不能心急,之前办了宁妃已然有些风声,可是真到不可为的时候,他也不介意动用自己的亲兵。 积蓄羽翼,涤荡朝廷,开一番承平世界,等到那时便有足够的底气来兑现他的许诺,不是困囿于宫闱的妃妾,而是要与他一起携手,看遍大好河山的妻。 他从前于此上淡泊,皇后也好贵妃也罢,不过是后宫中领着不同俸禄的职衔。先皇后本就是为平衡朝堂而立,贵妃与宁妃,有今日尊位,也不过是因为她们身后的家族。彼此心照不宣,场面上过得去,这一生就这样,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已经习惯,也就不要紧了。 可如今不一样。 苏杭烟雨,大漠孤烟,人世盛景无数,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总要与喜欢的人同去遍观游览,才不算辜负此生。 塞北江南,民阜物盛,八方熙熙。携同心之人发宏愿,愿穷尽毕生之力,来试着造就一个盛世。 体元出治,于时为春。 明年阳春不远,最宜嫁娶。 可她仍然是那一幅淡漠的神情,仿佛所有都不与她相干。她的声音冷得出奇,就像外头廊下结起的冰棱子一样,不留情面地直戳进他的心里。 她跪下,朝他深深泥首,俯下身的瞬间,隐去心里翻涌难抑制的痛楚,连自己的声音,都茫然难辨。 东暖阁里安静得出奇,本就没有什么人,就他们两个。这程子天总是阴阴的,连室内也不大明亮,有种挣扎着的低郁。自鸣钟摇摆着,“嗒嗒”作响,连带着她的话,也变得分外明晰。 “奴才与端亲王自小一起长大,入宫前早已心意相知,情意相通,主子宽仁明厚,请主子成全。” 既然念头不该有,不能有,索性就断了吧。 皇帝便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乌亮亮的大辫子盘在头顶,隐隐露出羊脂玉的温芒。她素来喜欢戴一对翡翠坠子,青润如水,落在出锋的衣领上。他却感到无力,仿佛他们从未相识一样。心底最深处蓦地钝痛起来,浸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教人永生永世不得超声。他语气却平静得出奇,仿佛一湾死水,“你昨日来养心殿,为的也是这件事吗?” “是。” 她应答得那样流畅,不带半点犹豫迟疑。 一股子冷意猝不及防兜头而来,皇帝的面色骤变。他闭上了眼,心中生凉,连声音都发颤。 “那你当朕是什么?” 而她只是像往常一样,低垂下颚,缄默的样子,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曾经那样期盼着,那样憧憬着,却原来都是她与旁人,都是一场空妄。 原来与她两情缱绻的是旁人,原来他的赤诚与执念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笑话。他珍而重之的比不上她口中的一句青梅竹马。 难怪她听见成明的名字,连猫儿也抱不住了。 却原来是这样,却原来是这样。 只听得皇帝连连冷笑,笑得恣意又畅快。“宽仁明厚,好得很,好得很!原来你们早早郎情妾意,他好大的胆子!想了千万种法子来见你。反倒是朕,却原来都是朕,自作多情。” “可朕做不来你口中的明君,更做不来什么宽仁明厚!” 他猛然扬手,那匣子便豁然倾倒在栽绒的地毯上,两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摇光亦屈膝跪在那里,背脊挺直,与那日在养心殿外罚跪,并无二致。 风雨已过只余深浓的平静,其中隐藏多少汹涌,谁也说不清。皇帝弯下身来,与她平视,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目光发虚,不知道该落在哪一处,反倒有种支离破碎的脆弱。 两相沉默良久。他的眼畔莹亮,微微低下头,复而轻轻一嗤,混杂着薄薄的冷涩,如同刀刃上明灭的寒光,在滟滟烛光下轻颤,“我以诚心待你,愿尽我所能,竭我之力。只有你,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两相其害取其轻,也许在你看来,这并不值什么。如果你不要,那我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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