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从正月里追到二月, 还这么锲而不舍, 可见是真心。老太太笑说坐吧, 又让摆茶:“新茶还没进,都是陈年的旧茶,你可不要嫌弃。” “怎么会!”端太福金笑着坐下,椅子就摆在太皇太后下首,接过烟锦奉上来的茶,“老祖宗,我可不敢挑茶,您知道我的,若是摇姑娘敬的,碎银子我都喝呢!” 太皇太后“哦”了一嘴,指着她对皇帝说,“看看,看看,入宫十有八九是为着这事。你就这么心心念念记挂着她?左右还有三年呢,急什么?” 端太福金叹了口气,“我那孽障是个一根筋,认死理。我想着,早定下来早安心,免得别人捷足先登。让彼此都踏踏实实的,不好么。他阿玛走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见着儿子娶亲,我尽心尽力办好,也就算对得起先王了。” 她说着朝皇帝笑,“到时候,一应还得仰仗主子呢!” 说起故去的老亲王,太福金觉得很伤怀。他们没福气,前头生养的儿子女儿们早夭,好容易四十岁上得了个儿子,老亲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就想让儿子成器,好撑起家门。寻常他还在时,他夫妇两个合计着以后抱孙子的事儿,老亲王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可惜人世无常,到底他没有等到。 太皇太后也伤感,拾起帕子掖了掖眼角,刚想安慰她几句,就听得皇帝淡淡地说:“婶婶很闲么?” 这话问得刺人,太福金强撑起笑,回说:“主子缘何这样问?” 皇帝听得心烦,“婶婶若得闲,与其往宫里来,不若在家里好好规劝规劝成明,让他收敛一些,别张狂得没个褶子。参他的人不少,朕念着兄弟情分,尚且还能替他压一压,非得到朝堂对峙起来,婶婶还忙着替他说亲么?” 端太福金一凛,就欲跪下叩头,太皇太后给摇光递了个眼色,让她搀着太福金起来。皇帝就坐在一旁瞧着,脸上的神色愈发不好,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兄弟纵然不好,你这个做哥子的,合该规劝。今儿你不分青红皂白这样与你婶婶说话,太没有礼数。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互相照应,才走得长远。你这样唬她,是做什么?” 老太太念头转了转,和颜悦色地道:“你放心,一应有我呢。你也知道,我宝贝这丫头,哪儿有轻而易举就把亲事定下的道理?你们心诚,成明务起正事来,是个实心眼可靠的孩子。皇帝说的,你也与成明说一说。年轻人有锋芒不假,可是朝堂是非场,太锋芒毕露,难免伤着自己。你说是我的话,让他好好听他哥子的,娶媳妇儿的事,我们都替他看着呢。” 皇帝从慈宁宫回来时,荣亲王已经带上好酒,在养心殿外候着了。身后的小童抱着一大束桃花,在晴朗的天空下,毫无征兆地,开进人的眼里。 “给主子请安了。”荣亲王扫下袖子行礼,“知道主子心里不顺序,给主子送春来了。” 空气中泛着微微苦的桃花气,皇帝轻轻吸了一口,那味道便顺着呼吸沁入心肺里,将原本的郁气排解的好些。几枝桃花并未全开,都打着苞儿,皇帝说:“进去说话吧。” 茶水上人来奉茶,倒惹得荣亲王注目,笑道:“寻常主子跟前茶水上说毓姐姐,这位倒是眼生。” 皇帝顺着瞧了一眼,提袍在炕上坐下,“毓景到年纪放出去了。”接过盏子看,香气缭绕,茶汤青碧,盈盈皆是春意,惹得荣亲王直呼“好香”,“新茶还没进来呢,到底是主子神通广大,这是金瓜贡么?” 皇帝原本带笑的唇角,渐渐泯灭下去。他负气似的搁下茶盏,漠然道:“不吃这个,换寻常的茶来。” 荣亲王约莫品咂出一点儿不对味来,看样子真是有些生气,一向宽厚的万岁爷,如今在茶水上都要置气。虽然不知道惹他生气的是何方人物——当然也有可能是成明那个不懂事的,但是总归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了。 荣亲王在心底默默对那位不知名姓的神仙人物表达了敬意,扬手命小厮将桃花呈上,又提了酒来,“奴才带了酒,前几年成明酿的桃花醉,我们好容易哄骗他挖了出来,今儿就算借花献佛了。” 皇帝似笑非笑,“他是个犟脾气,你们轻易哄他拿出来,只怕是有喜事吧。” 荣亲王也笑,“他不就那样,是个外露的性子。去岁看上了耗子的寒江秋色图,成天儿嚷嚷,耗子拗不过他,忍痛给他了。” 已换过的茶送上来,御前的茶自然是好茶,搁在雪白里的盏子里,碧莹莹地发亮。荣亲王还是有些遗憾,没能喝到金瓜贡,不过这茶也不赖。见皇帝啜了一口,才敢举起盏子品,他细细地吸了口气,香!真是香!在一片溶溶淡淡的香气里,听见皇帝极清淡的声音,“去寻个瓶子,将桃花插了。” 那奉茶的宫女应着退下了,荣亲王觉得不一般,不由笑道:“主子好雅兴,红袖添香,玉人折花。”目光逡巡,倒看见御案上放着一只羊脂玉的净瓶,里头有一枝早已干枯的梅花,“新旧相生,主子是个长情的人。可冬去春回,自然也该换新花。” 皇帝知道他话里有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枝梅花如同孤削绝笔,静静地陈置在案上。他的神色黯了黯,别过头去,轻轻地说:“留不住。” 东暖阁本就开阔,几扇硕大的窗户迎光,照得室内敞亮极了。皇帝盘腿坐在窗下,眉眼间有几分怅然,如同烟云笼罩着晴岚,细若游丝。荣亲王本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意兴阑珊起来。随着皇帝看那宫人将桃花插起,放在炕几上,用的是珐琅彩的花觚,五颜六色地热闹,其实与花并不相衬的。可皇帝也并没有说些什么。 时有风过,带了些冷意,初春到底不比盛春,犹存几分残冬的韵,那桃花被吹得枝叶摇摆,发出窸窣的响声,蔓延出渺渺的春愁来。 这愁绪没有来处,如同沾衣欲湿的春雨,细细密密地腻着皮肤。一颗心空茫茫地没有着落,就恁么在四野飘着。 皇帝兀自斟了杯酒,简简单单的青玉杯温润,盛起琥珀色的琼浆。他的手素净好看,指节分明,将杯盏推到荣亲王面前,笑着问:“今儿怎么喝?” “按理说该文雅一点,”荣亲王想了想,笑说有了,“以花为令,类于射覆,不说花名接句,若诗中有其他花名,则转,一令一转。诗词曲赋都行。” 皇帝略一思忖,点头应允,荣亲王便拱了拱手,率先吟道:“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说毕,饮了一杯酒。 皇帝了然,笑道,“你倒机变”,随后说:“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也饮一杯酒。 荣亲王笑道,“借主子的景罢了”,又说,“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皇帝抚掌赞好,扬眉道:“你对得应景,转得也妙。”荣亲王促狭一笑:“主子爷博闻强识,自然难不倒主子爷。”皇帝却微哂,凝神说:“我原先想了个极好的,只可惜后头有旁的坏了事,不好为难你。”荣亲王“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皇帝倒掌不住笑了,自己先罚酒一杯,“周回既未三十辐,一月推排见毂心。”荣王直愣神,哑然半晌,“您这是修仙呢?” 兄弟两个相视一笑,他嚷着不算,让皇帝重想,皇帝毫不迟疑,遂道:“既说到神仙,就接下去。”他的声音抑扬,“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这不又转回来了么!”荣亲王欣然一笑,从善如流:“春去也。共惜艳阳年。” “春才来,你却想着送春。”皇帝起了兴致,笑得愈发深浓,三杯两盏饮尽,笑道:“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 说到这个,荣亲王不免回忆起往事,“从前小的时候,咱们一起念书,成明最淘气,不让他干的事儿他偏要干。不知什么时候托人从外头淘换些戏文话本,譬如这《西厢》,大人是不让看的,说还没到时候,看了移心动性就不好。可那词藻琳琅可玩,倒看得人如醉如痴。” 想起小时候的事,仿佛还在昨日,仿佛又确是很远了。动辄十余年,当年一起嬉笑玩闹的稚子们如今各自袭爵,昔时光阴已去,故人也随之流散。忽然回想,才发觉已经这么久了,久得都有些模糊,久得都快要忘记。 皇帝沉吟,“朕知道你今儿为什么来。你放心,兄弟间的情分不会断。你须得告诉成明,凡事慎重在先,不要由着自己性子胡来。朕有心抬举他,他别会错了意。” 荣亲王忙道是,“奴才爱这首诗雅致有风骨,‘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奴才谨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无论何时,宗室与主子一条心。同气连枝,便是三春胜景。” 皇帝斟酒的手蓦地一顿,壶里的酒洒出来好些,黏黏地腻在指畔,令人心里发乱。他不耐地搓了搓指尖,一旁侍立的宫女眼尖,给外头递个暗号,便有宫人们捧着栉巾金盆走进来,伺候皇帝与荣亲王浣手。皇帝接过毛巾把子揩了揩,若无其事道:“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听戏,遥遥有弦管传来,反而听不大真切。和风日暖的午后,醉意侵上来,人也多了些慵倦。他盯着那桃花,怔忡着出神,一束桃花在春风里款摆,深红浅绛,如同黎明晨起时涌现出的漫天红霞。 皇帝倒真像是倦了,目光虚虚地越过桃花,遥遥地望得远,却不知望向哪一处。炕几上的茶早已凉了,身旁的宫女伸手要来换,细腻的手腕托着茶盏,桃红嫣然摇动,皇帝恍惚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好听,做事也利索,回话绝不拖泥带水,清清脆脆地笑答:“奴才锦屏。”
第60章 休恋逝水 “锦屏…锦屏。”皇帝喃喃地念了两声, 仿佛总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怎么会叫锦屏呢, 怎么能是锦屏呢? 新进的澄心堂纸,触月敲冰滑有余,掀起一张声音爽脆,那宫女近在身前,温声问:“主子要试墨吗?” 他并不则声,提起笔来,就着三四分的醉意, 在纸面上写下断续的词句。 皇帝推崇董其昌, 素来落笔雍穆有风骨,这篇却写得委婉缠绵,极尽风致。 斗草阶前初见, 穿针楼上曾逢。 罗裙香露玉钗风。 靓妆眉沁绿, 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酒醒长恨锦屏空……”他一遍一遍地念,翻来覆去地呢喃,每念一次, 便心灰一分,直至寂灭,只余宛转的凄凉。 他也许是真的要失去了, 并且再也寻不回来。那一些隐晦却深沉的情意,珍而重之以为自己可以追寻得到, 终究也将随着满地落花堆积, 化为尘泥。 那宫女却赧然地低下头, 声音细细的,如同蚊呐:“奴才并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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