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把他能的! 还有荣伯父家的老六。有年冬天,荣老六不知道抽什么风,拉着我们跑到他家后花园拜把子。三个屎尿屁孩子对着假山旁的小歪脖子树依次排开,对着天地,点起香烛。老六说一句我们跟一句,这小子看样子准备得很充分,还在手心率先打好小抄,他见我们都发现了,也就不遮掩,索性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一板一眼地念,“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 我觉着很不对,马上打断他,“六弟,咱俩都姓罗穆昆,是一家人,不算虽为异姓,请你还是有所区分,不要以偏概全。” 舒老二可不高兴,“你俩孤立我,算什么兄弟!” 老六也很不高兴,“别叫我六弟,不就是你额捏生你生得晚,才让你在排行上占尽便宜,其实仔细算起来你我不过就差几天,你义正言辞地叫什么狗屁六弟。” 既然说不通,那就开打。打得昏天黑地,打得不可开交,打得大汗淋漓,浑身沾满泥雪,都湿透了,老六的帽子不知道被打飞到哪里去了。打累了说要歇歇气,望着彼此那怂样哈哈大笑。 果然有嬷嬷循声找来,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在短时间内锻炼出了比亲兄弟还亲的默契,撒开脚丫子分头便跑。我对老六家园子不熟,更不敢乱跑,看见不远处有个亭子就钻进去,缩在石桌下冷得浑身发抖,又不敢打喷嚏,只好忍着,忽然看见一个碧色的袍角,紧接着是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我咯咯发笑。 那笑声真好听,跟铃铛似的,我为了表示善意,也朝她笑。她说我认得你,“阿玛常与老姑爸提起你。你放心,这儿没别人,你快出来吧!” 我忽然还觉得有点子骄傲,左思右想,换了一个比较潇洒的姿势,从石桌下挪腾出来,本来想朝她拱手道谢,忽然觉得身上热乎得很,一下子连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拱了。我憨笑两声,算是对她表示感激与善意。真难得,谁知道小爷我今儿,还能有这样一番奇遇! 我还是很好面子的,小心翼翼又十分羞涩地问,“哦?你阿玛常常提起我么?你阿玛真是有眼光!敢问他是怎么夸我的?” 她很诚实,娓娓道来,“我阿玛说,端王家的独苗,真是不学无术、顽劣异常、目不识丁、斗鸡走狗、酷肖其父。” 我还是要感谢她,虽然她念的成语我都明白,可她还是毫不吝啬地教会我了一个新成语——无地自容。 就在我反复思量,考虑要不要重新钻回石桌下的时候,她忽然着急地推了我一把,“你快走!嬷嬷就追来了!” 我撒开脚丫子就跑。 跑得远了,心里忽然生出一丝难辨的滋味,回过头看,那小姑娘还站在亭中,两侧明瓦灯捧出温暖的光晕,照彻匾额上行云流水的四个字——风月平分。 还好在冬天,刚刚下过雪,要是在秋天,随随便便一把火就能把荣伯父的后院子给端了。 不过我们也没有落着好,后来一个多月,我们哥几个都没有再见过面,据说荣老六是被他阿玛吊起来打得下不了地,舒老二是被他阿玛罚进书房关禁闭,我是因为着了风寒,讷讷心疼死我了,我阿玛从几位伯父那里听来这一段故事,笑得险些上不来气。 于是他们上一辈的哥几个在养心殿东暖阁里一合计,决定等过了残冬,就把我们三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儿童接进宫里来,做四阿哥的伴读。 宫里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们闹腾惯了,换个地方开疆拓土,也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但是那个四阿哥就很不一样,他太规矩了,规矩老实到我们都不忍心欺负他。 紫禁城的春天还是美的,到处都是花。就连宫女们都换上了簇新的春袍,有些盘着头发,有些梳着大辫子,用红绒线盘起来,随着走路的姿态摆动,不比冷冬时厚重的衣袍。 论起经史子集我们狗屁不通,论起吃喝玩乐我们个个在行。好在这位四阿哥有一份仁厚心肠,夫子下了学,愿意把他勾画满满的书册借给我们。荣老六很是警惕,小身板护在我们跟前盯着他,“你有什么目的!你会不会背地里告诉你阿玛!”舒老三却忙着打圆场,“嗨嗨嗨,哥们这是紫禁城,别不逮地儿乱炸。” 四阿哥却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下回逃学混出去玩,可以带上我吗?” 我们六目相对,愣了愣,觉得这小小子儿真可怜。 于是以后偷摸混出去玩都带上他,譬如不用去听之乎者也的时候,四个人相约策马去京郊,春景如画,春日迟迟。春风和软得几乎要醉人,就连马蹄也带着落花香。 玩得累了,枕手靠在芳草地上,叼来一根狗尾巴草看天际,懒洋洋地晒太阳。荣老六忽然哼哼唧唧凑过来问,“今儿出来,你跟你阿玛说了没有?” 我摇摇头,“让蚂蚱替我在房里装病呢!我老子今天忙着跟你老子喝酒,没心思管我。” 荣老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着下巴,“好巧,我也没有。难怪今儿早上那么吵。” 然后他又开始和我讲起他心爱的姑娘,我实在没心思听什么姑娘,不过那姑娘有来头,因为据说她姓托奇楚,她的阿玛是早就死了千儿八百年的托额讷。 我也曾与阿玛说起老六与那位姑娘的故事,阿玛听着居然怀想起了故人。他告诉我舒伯父家的细叶寒兰,从前就放在托额讷家,好在托奇楚氏后人争气,不靠祖荫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我惊讶于他的着眼点不在情爱,忍不住跟他抬杠,我说阿玛你这一生太不上算,“你有没有莽撞热切地爱过一个人,爱到不能自已,爱到贴心贴肺。” 我阿玛却突然不说话了。 我敷衍地应付荣老六。眯起眼看,舒老二勾起吊杆钓上来一条大鱼,兴奋得手舞足蹈,而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四阿哥在一旁坐着,就连坐着的时候背脊都挺得很直,不像我们这么没规没矩。我忽然心念一动,随手抄起一块小石子儿扔到他背上,“想什么呢你?” 他圆圆一双眼看过来,笑了笑。那淡淡挂在嘴角的笑像极了他阿玛。却听他极认真地说,“在想阿玛今天说过的话,‘好生之德,洽于人心;奉天之时,以行春令。体元作则,惟圣裁成。’” 我和荣老六对视一眼,瞠目结舌,“他在说什么狗屁?” 荣老六马上捂住我的嘴,“哥,他阿玛是万岁爷。” 我马上乖巧地点点头,满是赞许,“你阿玛说得真对!” 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太挂着了,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朝气,天天这么一板一眼,会得病的! 我忽然指了指天空,“看!白鸥!”四阿哥果真回过头看,我一伸脚,把他从树桠上踹了下去。 然后扑下去和他在泥巴地里扭打,老六这个小胖子看见我们在打架,大喝一声“小爷来也!”也扑下来和我们混打在一起,打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酣畅淋漓。 到底还是舒老二靠得住,提溜起我们三个泥巴蛋子,把我们分别扔在家门口,然后带着他的鱼,扬长而去。 我讷讷看着我这狼狈样子,气得险些倒仰过去。 阿玛没有正头福金,却也不像旁的宗室王公一般妻妾成群。我的讷讷自打嫁进来就是侧福金,听说当年玛玛还因为这个与阿玛吵了一架,不过最终还是妥协了。 郭罗玛玛为了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她常说不知道讷讷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说有福气呢,嫁给了铁帽子亲王,王爵世袭罔替,后院就她一个人,享着嫡福金的待遇与尊荣,家里是再和睦不过的了。说没福气呢,到底混了半生还只是个侧福金,饶是说得再怎样好听,终究摆出去,要比别人矮一头。 我少不更事时也曾质问过他,嬷嬷挑唆我,说不是嫡福金生的便做不成世子,王爵没有世子来承替就要完蛋。我气呼呼地拍着桌板跳起来,逼问他为什么不立嫡福金又不让我讷讷做!为什么迟迟不愿意让我做!难不成他就这样厌恶我?我在他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我阿玛轻轻嘟囔着说,“算个屁啊。” 等我加冠后他一个人跪在祠堂跪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跟祖宗们说了什么。我对于祠堂的印象,就是每逢节庆日都要摆出来磕头的影像。跪拜的最后一个,就是我的玛法与玛玛。 我阿玛在他们面前永远都是小子。 第二天他就上表,请立我为世子,承宗祧。 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世子,实在不好做。 讷讷素来脾气很好,从不计较这个。阿玛常说她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玛玛也这么说,玛玛说心胸开阔的人有福气,也有寿元,能享福。 那天我很狼狈,我阿玛却很潇洒。据说他在荣伯父家风月平分亭里的诗会上作了首打油诗,化起前人的章句。我觉得这诗写得很好,应该是我阿玛喝醉了之后的超常发挥,遂喜滋滋摘录如下。 我有所念人,大草原放羊。我有所感事,不敢大声讲。 只能背过身,狠狠哭一场。纵然隔千里,我也把她想。 听说那天席上万岁爷也在,听完之后面色如常,转头捏碎了好几个杯子。 风月平分亭,这个亭子名字真稀奇。 我忽然想起我在风月平分亭里看见的那个女孩,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人世间的际遇谁说得定呢?当时尚且年幼的我也不会想到,风月平分亭前匆匆而又狼狈的惊鸿一面,会成为我的妻子及至到老还乐此不疲地要说与儿孙听的谈资。 我把她娶回来时我阿玛不知怎么高兴坏了,那天夜里他承着众人的贺,喝了好多好多酒。喝到最后几乎起不来。我不太理解,明明是我娶媳妇儿,为什么他那样高兴。但是我在他眼中,仿佛看见了这二十余年里,我从未看见过的光彩。 回到房里新妇已经等我很久了,有时候我觉得她与我一样,都是不愿意被规矩拘束住的人。她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自己一早就把盖头扔在一边,可能因为今天忒饿忒累了,正捧着一个大猪肘子,吃得很欢畅。 外头全福太太们唱着赞颂的歌,我和妻子吃了大半个肘子,从桌子上一路吃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们累得气喘吁吁,彼此也都很欢畅。 在红罗帐里,我掐着她的腰,用力地重复她当年说过的话,“你说我不学无术,你说我顽劣异常,你说我目不识丁,你说我斗鸡走狗……” 我在我阿玛隔三差五的追着打里长大、成婚。早些年他还能自己挥板子打我屁股,这几年渐渐打不动了,只好让他身边的不换代劳。我讷讷起先还在一旁哭两声,求个情,后来渐渐麻木了,也只是从妯娌亲戚们家中回来,听见花厅前的哀嚎时,会顿住步子张望一下,然后熟稔地吩咐身旁的嬷嬷们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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