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心里便存了要编修江宁地志的想法,此次也是偶然得到机会,才领了这份差。” 见他神色忧痛,又想到这位弟弟与自己同病相怜,都曾经落水,梁雁便宽慰道:“既然没有找到尸身,说不定人还尚在呢。 “我幼时在江宁也落过水,那日还是元宵节,我在河边放灯……” 她停了半晌,将其中的细节略过去,才继续道:“放灯时脚滑了,落入了水里。 “我当时落水后也以为自己便要就此殒命,可没想到上天垂怜,派了个神仙般的公子路过,刚好将我救起。” 说起当年月河畔救她性命的公子,梁雁眼中一片柔和,扬起一双清凌凌的杏眼,里头蓄满了感激。 她原本以为宋随就是那人,这段时日极尽所能与他关照和体贴,事事将他放在心上。 她以为,这样也算不辜负恩人当年舍命相救的恩情了。 可未曾想最后竟是一场骗局,她心中霎时间被酸涩凝滞之感填满,不知是被那人气的,还是因为自己未能找到真正的恩人。 神仙般的公子? 时隔多年,他这是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说辞。 韩明有几分不敢置信地放下手里的笔,墨迹晕染在纸张上,他看向梁雁,眼睫有些轻颤:“救你的那个公子,是否还带着一盆黄杨木?” 梁雁飞快点头:“是,那黄杨木本是他要送朋友的,那日送了我。韩大哥怎会知晓……” 他知晓黄杨木的事。 这事情除了她与恩人,她只同两个丫环讲过,旁的人不可能知晓,除非他就是…… 梁雁‘腾’地一下从位置上弹起,双手压着他的肩,语气激动:“韩大哥,你可有一块玉佩,荷花样式的,底下……” “底下带一颗檀珠”,韩明接过话,眼神望向她,温柔安静,像是春日里被暖阳照过的湖泊。 当年救她的神仙哥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愿意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施以援手。 而不是那宋随那般,心思深沉,剑戟森森,整日冷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钱一般。 她仍有些愕然:“韩大哥,是你吗?” 当年先是姨母去世,后又是谢越落水。 母亲带着他一路找去江宁,在江宁逗留近月余,仍未找到关于他的踪迹。 那日是元宵节,是阿越的生辰,母亲说再最后找一日,若还是找不到,他们便要回上京去了。 那晚街上有灯会,他知道阿越是爱热闹的性子,便拿着幼时父亲送他的一盆黄杨木,在街道上穿行。 阿越喜欢这盆栽,找他要了许久,可他因为这东西是父亲所赠,一直没有松口给他。 这一次千里迢迢地送来,可阿越却不会再出现了。 他与阿越,虽是表兄弟,可性子却大不相同。 谢越活泼喜动,性子纯挚善良,他却不爱说话,性子胆小怯懦,亦有些孤僻。 谢越来韩府前,他甚至没有什么朋友,母亲忙着讨父亲欢心,而父亲后院里养着一堆姨娘,两人自是没有功夫理会他,无事时他也只能自己坐着发呆。 谢越来了韩府之后,与他谈论自己在其他地方的见闻,带着他出门打鸟摸鱼,踏青游玩,与他形影不离。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有朋友的滋味。 他有时候也会羡慕,羡慕谢越洒脱自然的性子,羡慕姨夫姨母恩爱异常,一家人感情要好,生活幸福。 那时候他就想,他也要做一个像阿越一般的人,真诚善良,见不平,遇不公要仗义执言,挺身而出。 所以那时他立在桥头,听见落水声,看见有个小姑娘在水里挣扎呼喊时,犹豫挣扎了片刻后,还是跳了下去。 回上京以后,日子平静无波,他潜心读书,考取功名,偶尔也做一些善事。 只是再也没有哪一件能比得过元宵夜那晚,他救起那个小姑娘时,小姑娘扯着他的袖子说的那句:“神仙哥哥,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好人”。 那晚周身被河水浸透,寒冷沁骨,可一颗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有温暖熨帖。 小姑娘只当是他救了她,可她又怎会知道,后来漫长的年岁里,他每每被自责和煎熬所侵蚀的时刻,若不是她那时随口的一句话,他又如何能走到今日。 她说他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他也不愿让她失望,努力去成为她口中所说的好人。 纸上晕染的墨迹早已干透,他伸手去擦拭,动作中有微不可闻的颤抖:“这些年,姑娘过得可好?” 梁雁已经渐渐冷静下来。 她被盈双搀扶着,缓缓坐下。 她不自觉地重新打量起韩明来,他眉目清润,气质舒朗,冬日午后的阳光斜照,从半开的窗格子里漏下离离疏影。 空气里跃动着点点尘埃,染上淡金色,像是白日里跳动的萤火,绕在他周身。 此时此刻,亦如彼时彼刻,只是那晚的月光变作日光,他也成了她想象中的模样。 温良谦恭,翩翩君子的模样。 “你救我后又离开,我不知你的名姓,不知你的住址,更不知你是何人。 “我总想着,若是能再见你一面便好了。 “后来随爹爹来上京时,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和你想见。 “可没想到因缘际会,竟让我在上京又碰见了你。” 韩明抬眸,一向端庄持重的眸子,也有波动,“凡尘俗世,沧海桑田,有的人兜兜转转,越尽千山,仍能相逢。 “有的人日日相对,朝夕相处,却对面不识。可见人与人之间,因缘际会,早有定数。” “是了,所以说我们俩有缘分呢”,梁雁抬手研墨,替他将笔尖在砚块里趟了一遭,递过去,笑道:“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必客气,但凡我知道的,我一一都告诉你。” 她双目澄明,肩上白色的短绒随风曳动,整个人都透着勃勃生机,让人不自觉被感染,忍不住也想靠近。 韩明笑了笑,接过笔继续在书本上做着标注。 他听见姑娘的声音难掩雀跃:“你有空时来我家吃顿便饭可好?当年的事情过去,我爹娘也一直想见见你。” “日后若还有这样的问题,也不必怕麻烦我,来找我便是,但凡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其他的事情我大概也帮不上你什么,总之只要是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别与我客气。” 韩明笑着点头,一一应了,午后阳光暖暖的,冰雪悄无声息地消融,空气里也有冷冽清润的气息。 两人便就这么在书楼里坐着,你说一句,我写一句,画面看着有股安宁祥和,岁月静好的意味。 楼下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音里夹着马蹄声,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边上有两人骑着高马,跟在马车一旁往前走。 车帘子偶被风扬起,露出里头女子的半张脸来。素白清净,泪痕未干。 时雨放缓了马步,抬手叩响马车的木壁,“范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 范冬莲此前为这案子日夜奔波,本就提着一口气。 今日范云岚一案虽顺利结案,可知晓谢彦所犯之罪行后,她心中更是郁结难纾。 想起那样温柔善良的姐姐就这么死在了他的贪婪与自私中,她就恨不得手刃了仇人,将他千刀万剐,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扶着车窗,声音喑哑:“我没事的。此次的案子,还要多谢宋大人,劳烦两位回头替我传达一句,若宋大人日后有需要用到范家的地方,请他尽管开口,我们定当倾力相助。” 时雨回道:“范小姐放心,我们会将话带到。” 莫春羽心不在焉地跟在一边,案子了结后,宋随下了地牢,没叫他俩陪着,反而让他们把韦青青与范冬莲送回府去。 两人前脚送完韦青青,马不停蹄地又来送范冬莲,那时宋随还未从地牢里出来。 也不知他与谢彦有什么好说的。 正是化雪的时候,风一吹,那股子冷意直往心里钻。 莫春羽打了个哆嗦,不经意地往上瞥了一眼,却瞧见两个熟人。 梁雁与韩明。 他有些奇怪。 他们两个的关系几时变得如此要好了,竟还私下约见,瞧着有说有笑的,不免引人误会。 莫春雨若有所思:“时雨,你说如今范家的案子也结了,咱们老宅前几日也修缮妥善了。 “老爷和夫人还传了信要来上京过年,如今也已上了路,大人怎还赖在梁家,迟迟不动呢?” 时雨闻言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书楼二层临窗的位置,韩明与梁雁正十分和谐融洽地坐在那处。 不过两人约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又大大方方地相交,定是没有什么,莫春羽这副神情显然是往不该想的地方想了去。 他拉了缰绳,停下步子,“大人做事自有他的计划,我们干好自己的事情便好。还有今日的事情,你回去后莫要在大人面前胡扯。” 莫春雨这张嘴,实在碎得很,大人本就不喜欢韩明,他若又回去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只会惹的大人心烦。 “诶,时雨你什么意思,我自小就跟着我家大人,几时轮到你来教我做事了?” 两人吵吵闹闹的,很快从街中穿行而过,送了范冬莲回府后,天色还早,两人回了大理寺的衙署,宋随就静静站在屋檐下看着化雪。 真是稀奇,这人在衙署还有歇下来的时候。 两人将范冬莲和韦青青的事情简单汇报了几句,事后正要退下,又被宋随喊住。 “我记得去范家的路上要穿过闻柳巷。” 没来由的一句,莫春羽有些发懵:“的确是从闻柳巷过的。” 手背上落了檐下滴落的雪水,他垂眸揩过,语气淡漠:“梁雁今日在府里么?” 时雨回道:“我二人只是从梁府门前路过,并未进去。” 莫春羽嘴快过脑子:“梁小姐不在府里,她与韩大人在书楼喝茶聊天呢!” ‘啪嗒’,檐角上一滴冰凉的雪水无征兆地落下,滴在宋随的眉骨上,接着顺着那鼻峰蜿蜒而下,在下巴上凝住不动了。 他伸手,指关节轻轻揩过,冰凉的水滴在手上化开。昨日被她打的那一巴掌,此时还有点微微的麻意,被这冰水一激,那股麻意更显了。 他冷笑一声,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子燥意。 才与他撕破脸,她倒是心宽,像个没事人一般。今日与韩明又是送糕点,又是书楼谈心,动作倒是快得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9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