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腹停在她唇上,柔软又温热,唇角是翘起的,执柔在笑。 齐楹的笑沉沉的漾开:“朕今日懂了姬宫湦。” 姬宫湦,西周第十二任君主,谥号周幽王。 燃尽烽火,只为博得美人展颜。 他低下头,再去吻她。 水光潋滟,目眩神迷。 二人的影子落在素白的墙上,宛若交颈的飞鸿。 * 更漏将阑,齐楹拉着执柔的手走到了书桌之前。 “赐婚的这道折子,还得请你替朕来写。”齐楹将毛笔取下来交给她,从一旁拿起松枝墨,“朕替你研磨。” “尉迟明德,祖茂冠冕……” 这道圣谕,齐楹说得很慢,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思考。 按理说这样的奏折是大可以交给奉常们来写的,齐楹到底还是选择了亲自口述。 写完最后一笔,齐楹将玉玺拿起来,放进了执柔手里:“盖印吧。” 这玉玺沉甸甸的,光辉璀璨,执柔有些怯,齐楹的两只手握住她的手:“别怕,这玩意说到底和泥胎木塑的佛祖没区别。你只管用,不必怯,更不要畏。” 齐楹上朝时穿的朝服正端端正正地挂在楠木大架上,上头的金龙盘旋在祥云与十二章纹之间。 “你是朕的皇后。”齐楹疏淡的影子和执柔纤细的影子重合到了一起,他笑中带了三分正色,“只要朕在位一天,这天底下能用它的人,除了朕,便是你。”
第26章 自那一日起, 又是六七日未曾见到齐楹。 日子一天天地冷下来,立冬那天,宫里照例赐了几道菜, 不管外头几番风起云涌,未央宫的日子平淡得近乎有些寡淡。 立冬后一天, 执柔正坐在回廊处发呆,郑秦便一溜烟地跑进来, 先是对着执柔纳了个福:“薛二爷进宫来了。” 薛则朴。 这名字已经好久没听见了,上一回他进宫, 还是在同齐楹置气, 那一日言之凿凿地质问执柔:到底拿自己当作什么身份。 说来也怪, 不论是谁,总是喜欢拿这个问题质问她。 好像她只能有两个身份, 要么是齐家妇、要么是薛氏女, 唯独不能是她自己。 “他如今在哪呢?”执柔问郑秦。 “去承明宫见陛下了。”郑秦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 “听说是佩剑来的, 两个侍卫被拦在了丹墀下头。” “大司马如今在栎阳大营, 一时三刻回不来,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 承明宫何尝有过这般剑拔弩张的时候。 丹墀上的内宫卫每个都把手按在佩刀上,拔与不拔全在一念之间。 有几个小黄门站在丹墀下,浑身上下抖得厉害。 将冷不冷的天气, 空气中凝结着肃杀与冷冽。 才走到徽华门,两个新来的内宫卫想要拦她:“什么人?” 还不等却玉开口,就另有个侍卫踹了他一脚:“睁大你的狗眼, 这是皇后娘娘。” 侍卫让开了一条路,执柔走上丹墀。 九重汉白玉石阶高耸巍峨, 愈往上走,便觉得风声贯耳,衣冠猎猎。 正殿门口站着一个人,剑眉英目,腰间佩着一把短刀。 大裕的人臣大都随着时节穿戴,春青、夏朱、秋白、冬黑。此人亦穿着一水儿的玄色官服,一节告缘领袖的中衣从领口露出来。 是方懿和。 上回见他时,他还是镣铐加身,如今看样子已经重新回了廷尉司。 从他的官服上看,约么是已经擢升为廷尉,位列公卿了。 “娘娘。”他对着执柔拱手。 猜得出执柔的来意,他的面容冷峻刚正:“臣不能让娘娘进去。” 齐楹坐在桌前,面前掀开了三四本奏折。 “从川陕的空饷,再到京城里面的四家当铺,你若觉得朕说得哪里不尽详实,朕可以叫人一一报给你听。”齐楹语气平淡,手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你凭什么说这些事是我做的?”薛则朴显然是带了三分怒气来的,“说到底,还不是你忌惮着我们薛家……” 齐楹反倒笑了:“朕也并没有张冠李戴到你头上。” “王望春的罪,他自己背着就足够了。”他如是道。 王望春此人,是薛则朴的一名心腹,平日里备受薛则朴的倚重。 “你凭什么杀他!”薛则朴的手猛地落在自己的佩刀上,刀锋出鞘的声音分外刺耳。 “你不过是趁我父亲不在,若不然,此等雕虫小技也敢在我眼前卖弄?” 三五个侍卫将他围住,又记挂着他是薛二爷,不敢真的伤了他。 这几个御前的侍卫根本奈何不了自幼从武的薛则朴,他挥刀砍翻两人,剑锋直指齐楹:“整日里对着你俯首称臣的日子,我也当真是过够了!” 承明宫的门骤然被人推开。 门外是围得水泄不通的卫士。 薛则朴冷笑一声:“齐楹,你竟然以为这区区几人,便能挡住我不成?” 他将手中的剑挽起一朵剑花,对着齐楹一路杀了过去。 离着齐楹只剩下七八步,侍卫们的刀法愈发精湛,拦得薛则朴再难前进半分,他索性举起长剑向齐楹的方向掷了出去。 剑锋刺入皮肉的声音震耳欲聋,薛则朴的表情从愤恨转换成了震惊,一句话脱口而出:“执柔姐姐……” 两三滴猩红的血溅在齐楹的脸上,紧跟着便是一个柔软的身躯跌进了他怀里。 血色从齐楹脸上褪了个干净,他不敢碰她,厉声道:“太医!” 薛则朴人已经傻在了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艳的红花绽开在执柔雪青色的妆缎大袖衫上。她痛得皱眉,却对着他轻轻摇头。 薛则朴倒退一步,竟在一瞬间如梦初醒。 他今日得知王望春被抓进诏狱里的事,一时气急,不顾旁人的阻拦,提剑入宫想要和齐楹一番理论。此刻才骤然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冒险,若这一剑当真刺在了齐楹的身上,不论齐楹是生是死,殿前弑君的罪名只怕是逃不掉了。 想起父亲几次三番的叮嘱,薛则朴只觉得如芒在背,手脚都软了。 承明宫里见了血,方懿和带着人冲进殿中,将薛则朴捆住了手脚,押解了下去。 齐楹的手摸到了温热的液体,他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却仍分外温和:“执柔,同朕说句话。” 怀中的人吸了吸气,声音有了几分勉强:“陛下。” 游丝一样的声音,好似一片雾似的悬在半空上。 她柔软的身子渐渐冷下来,越发轻飘飘的像一片云了。 齐楹握着她的手,继续同她说话:“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长安么?” 怀里的人似在思考:“从江陵,坐船来的。” 声音更低了两分,齐楹捏了捏她的掌心不让她睡:“上回你给朕吃的那个盐渍青梅很是开胃,你是怎么做的,能不能说给朕听听?” “是取青梅三钱,桂花一钱……”声音渐渐低了,看不见她的表情,齐楹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再然后呢,还有什么?” “再加川贝母,山楂。”怀里人低低地喘了声,“臣妾好冷。” 乱云堆雪,触之即化。 这句话说得齐楹五内俱焚:“太医!太医死哪去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 徐平提着药箱赶来了,地衣上沾了血,险些把他绊倒。 匆匆给齐楹行了个礼,他便扑上去给执柔搭脉,执柔被挪去了偏殿,齐楹听着一旁脚步声来来往往,唇角缓缓抿平。 * 尚存来承明宫见齐楹时,他尚且没有更换掉身上的血衣。 那女人的血在他衣服上冷下来,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依臣看,娘娘挡下的这一剑,并不是为陛下挡的。”尚存没看出齐楹的心不在焉,“按照咱们原本定好的,但凡是薛则朴的剑伤了陛下一丝一毫,咱们都能以此来治他的罪。” 这是齐楹同尚存一早便商议好的事。趁着薛伯彦不在京中,而去栎阳点兵的时机,先是将王望春下狱。薛则朴果真佩剑入宫,想要与齐楹争论一番。 护着齐楹的侍卫都是昔年王府中的亲兵,必会倾尽全力护他周全。 退一步讲,若真是能以此为由,发落了薛则朴,就算是受伤,齐楹也不会觉得不值。 偏偏是执柔。 “皇后是聪明人,她挡的不是薛则朴,她挡的人其实是陛下。” 尚存在承明宫里几番踱步,终长叹一声:“只怕这件事,当真只能了结在王望春身上了。” 可惜吗,其实是可惜的。 齐楹心里却又松了口气。 他知道早晚要和薛伯彦撕破脸,只是他不大希望是现在。一来是他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还有一重原因是,他不想在他和执柔感情如此好的时候对薛家大开杀戒。 大臣们众口铄金,他也不想执柔听了难过。 能除去一个王望春,已经是好事了。 “方懿和这件事做得不错,朕会给他些赏赐。”掌心是黏腻的,血还没有洗去,刘仁来过两回,齐楹没心思听他聒噪。 “陛下宽仁待下。方懿和犯得原本是杀头的罪,如今陛下还肯重用他,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齐楹一哂,没答话。 “薛则朴如今是被关起来了,下一步怎么定,还是得陛下拿主意。” “先关三日。”齐楹轻道,“不要让他受委屈,等斩了王望春就把他放出去。王望春家里抄出来的银子收进内库里去,改日理个单子给朕。” 徐平从偏殿回来,对着齐楹行礼:“娘娘的血已经止了,人还没醒,臣先来给陛下回话。” “伤在了心脏上方一寸半的位置,那里血管丰富,适才才会血流不止,性命倒是无虞的。” 齐楹颔首:“一会朕会叫少府监给你一块令牌,皇后的用药你只管从少府监取,不必回朕。” 出了正殿的门,天上零星地飘起冰粒子,落在脸上只觉得微微一疼,紧跟着便是刺骨的寒意。天空是青灰色的,飞鸟寒鸦立在掉光了叶子的老梧桐上,间或响起一阵悲鸣。怕这声音影响了主子们的安宁,立即有小黄门拿着竿子将它们赶走。 鸟雀惊飞。 此刻已经到了黄昏,远处下钱粮的声音渺远地传了过来,垂头丧气的日头照得整个未央宫都寡淡了颜色,变得近乎灰白起来。 齐楹走进了偏殿里。 刘仁提了一句,说不如将娘娘挪回椒房殿去,被齐楹否了。 他跨进殿中,血腥气还没散去,寻着记忆走到屏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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