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声,催人短梦。 刘仁小声在门外唤:“陛下,该上朝了。” “再等片刻。”齐楹道,而后他微微侧身,面向执柔,好让他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执柔,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带给齐桓,朕见到他时可以替你转达。” 他的神情平宁安定,唇畔含笑,人带了三分酒阑人寂的风流:“你想骂他,朕也能帮你去骂。” 想到这画面,也实在有些滑稽。 执柔忍不住弯眸而笑,熹微的晨光照亮执柔圆圆的眼睛:“臣妾对他没什么想说的。” “但臣妾想对陛下说:按时吃饭,天冷添衣。”她望向二人握在一处的手,小声补充,“还要记得,臣妾会一直惦念着陛下。”
第28章 齐楹待她的几分情真, 到底在这秋收冬藏的时节里酿成了酒,沉甸甸的压在人的心头。 她脸色不好,人有些发热, 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唯独眼睛是亮的,像是秋夜里的星子。 齐楹蓦地笑了:“朕记得了。” 随后, 他从榻上起身,重新替执柔掖过被角, 绕过了屏风。 外面窸窸窣窣地响起更衣的声音,执柔听着听着, 又渐渐睡沉了, 只隐约记得后来有人进来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 而后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屏风后面。 * 长安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还要早。 天气是干冷的,人畜口鼻处呼出的团团雾气, 弥漫在寂静的清晨里。 未央宫外面种了几颗柿子树, 黄澄澄的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灯笼,两三只灰喜鹊立在梢头, 一口一口地啄食着熟透的果子。 一个名叫张通的小黄门, 正拿着一个网子赶鸟。 他原本是宫里的“黄头郎”, 三个月前刚调去尚方司,这是少府监下头的衙门,专门掌管物品制作,他年纪小, 平日里碰不到什么要紧的营生,经常被赶过来赶鸟。 所谓黄头郎,指的是在沧池上给主子们撑船的小官, 船头有黄旄,这些小太监们因此得名。张通今年刚十四岁, 人生得瘦小,看上去像个十来岁的孩子。 今日的差事轻松,他将偷柿子的灰喜鹊赶走,拿着扫帚把地上的落叶扫起来,而后倚着墙根掏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纸来。 张通的干爹曾是官宦人家出身,没落之后不得已才入了宫,张通跟在他身边侍奉殷勤,逐渐得了干爹的欢心,偶尔便教他认几个字。 他对着阳光,一个一个字小声读了一遍,确认自己全记在心里了,又从一旁的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了一遍。 不知是谁啧了一声,张通抬起头,是尚方司里的中常侍,姓刘。 “刘常侍。”张通忙过去行礼,“奴才已经把活干完了。” 刘常侍不理他,只对着他招手:“怀里是什么好东西,拿来给哥哥瞧瞧。” 那时候,太监们不许私下里悄悄识字,被抓住便是要命的罪。张通心眼活络,扑通一声跪下了,只顾磕头:“常侍原谅奴才吧,奴才鬼迷了心窍,再也不敢了,只要常侍愿意饶了奴才,奴才愿意给常侍倒一个月的洗脚水。” 刘常侍不理他这一茬:“拿来!早听说李老狗平日里总是和你背着旁人说小话,看来是你们父子俩图谋不轨!” 张通起先只顾伏低作小,架不住刘常侍步步紧逼,他渐渐急了,猛地站起来:“敬你一声,叫你一句常侍郎,说到底和咱们也是一样伺候人的奴才,有什么可神气的?” 他指着刘常侍的鼻子:“尚方令大人叫你给尚婕妤打一套新家具,你横推竖推,还偷偷将花梨木换成酸枝木,里外里贪了二百七十八两银子,不如一并去见了尚方令,横竖一起死。” 刘常侍没料到这猴崽子有这么多鬼灵精,一时愣在原地,张通从怀中掏出那张写了字的纸,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吞了下去,而后冷笑:“捉奸也得在床才行,我倒要看看,常侍郎要怎么拿我认罪。” 刘常侍被气得没话说,连着说了三四个你字,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一跺脚说了句“等着”,转头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张通又渐渐丧气起来。 禁中不许太监识字,如今被人发觉了,往后只怕更不能学了。好不容易才认识了些字,能看得懂家里寄的书信了,往后又得做睁眼瞎了。 正懊恼着,从不远处走过来一个宫女模样的人:“喂,就你,和我过去一趟,我们主子想见你。” 他们这样不受人待见的小太监,简直是猫狗都嫌,这般漂亮有头脸的大宫女,平日里他就是看都不敢看一眼。 张通忙跪下磕头:“姐姐的主子是哪一个。” “叫你去你就去。”却玉拿眼睛把他浑身上下审视了个遍,“别叫主子等急了。” 张通忙不迭爬起来,跟在却玉身后向外头走,前面是扶风园,一个窈窕的女人正坐在石凳上晒太阳。 花树堆雪一般的人,披着一件狐裘,脸色泛着一丝苍白,头发垂在脑后,没有戴什么首饰,人淡得像是一朵白山茶花。 张通扑通一声跪下来,声音都打颤:“皇……皇后娘娘万福。” 执柔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的头低得贴着泥土:“娘娘凤仪万千,奴才就算没得见,却也知道这气派,全天底下都没有第二个了。” 其实这话是他胡乱说出口的奉承话,他看见执柔的第一眼,从年龄上猜不出她是皇后还是尚婕妤,因为执柔的打扮实在是太素简了。看得第二眼,只觉得眼前的这位贵人脸色不大好,听说皇后娘娘先前受了伤,这么一合计,便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起来吧。” 张通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这话一出口,张通膝盖一软,又跪了下来。 “你别急着跪,我不是要罚你。”执柔停了停,“你是个机灵的孩子,从今日起,便来椒房殿伺候吧。” 简直是天上掉了张馅饼,正好砸在张通的脑袋上。 张通惊讶得张大了嘴。 “我能教你认字,你想不想学?” 三言两语,说得张通几乎落泪,他膝行两步,又要给执柔磕头:“娘娘,娘娘大恩,日后定然是要去天上当菩萨的。”他说得激动,两行泪顺着皴裂的脸留下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满是激动。 “却玉,你带他找身干净衣服,以后每天晚饭后,叫他伺候笔墨。”执柔扶着桌站起身,“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 早朝后,方懿和专程去见了齐楹。 “陛下,王望春已经斩了。” 齐楹颔首:“薛则朴呢?” “还在亭部关着,不过这两日他安静得很,一点都没闹。只是……”方懿和小心地打量着齐楹的脸色,“他每日都在问皇后娘娘的消息。” 齐楹嗯了声:“你告诉他,皇后没事。明日黄昏,放他出去吧。细算下来,薛伯彦也快要回京了。” “是。” “少府监那边如何了?” 少府监这阵子忙得最多的便是大长公主的婚事,准备嫁妆和卤簿仪仗便是千头万绪了。 “快好了,都是些扫尾的工夫了。” 齐楹听罢,又沉吟:“将巫衡六城赐作大长公主的封邑。那里介于北狄与大裕之间,算是朕给她一份容身之处。” 方懿和听罢点头:“大长公主是下月初九离京,陛下最晚不过十五也要南下去殷川。大司马此次要伴驾,不知禁中该由谁来监国?” 鎏金兽首的铜香炉里焚着降真香,齐楹勾唇:“若到那时,皇后的身子好全了,就让皇后监国吧。” 方懿和闻言大惊:“皇后是薛家人,陛下此举,岂不是正中薛伯彦的下怀,届时……” “朕心里有数。”齐楹抬手做了个止的手势,“朕也会叫太傅留守于京中。” 待大臣们都退下了,时间恰好到了午时,齐楹问刘仁:“皇后醒了吗?” 刘仁答:“少府监的监正才去过椒房殿,说娘娘辰时便醒了,已经回椒房殿去了。” “监正?他有何事要见皇后。” 刘仁笑说:“陛下还不知道呢,王监正今天派人查点少府监的内库,发现了两幅一模一样的《喜鹊枇杷图》,一时慌了手脚。多方打听才知道,其中一幅是皇后昔年画的,这不赶紧去叫娘娘掌眼瞧瞧。” 说话间,齐楹已经起身向外走去,听刘仁说完,缓缓道:“倒是没听说过皇后擅丹青。” “娘娘不是喜欢卖弄的人,这画当初也是画来自娱的,听说原本一直挂在太子……”刘仁心底猛地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不迭跪下掌嘴,“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齐楹倒也不甚生气:“你继续说。” 刘仁吓破了胆子,却又不敢不说,硬着头皮道:“原本是挂在太子寝殿里的,后来太子南逃,少府监以为是真迹,便收了起来。这才闹出误会来。” “好了,起来吧。”齐楹负手向前走,“朕去瞧瞧皇后。” 日头明晃晃的,照得松柏得影子倒映在宫墙上,看上去波光粼粼。 才刷了墙,颜料里混了香料,一路走来暗香浮动。 齐楹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心里却不甚平静。 根源也并不是执柔昔日为齐桓作画。 而是人人都说皇后擅长丹青水墨,他却无缘一见。 喜鹊琵琶图。 不论旁人如何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喜鹊的眼睛、高昂着的头颅,还是枇杷上攀附着的小小飞虫。他眼前都只有无边寂静的黑暗,因为看不见,所以想不出。 想不出那双柔软的手能画出如何瑰丽的作品,想不出这双手的主人,有多么蕙质兰心。 人生的憾事又更多了一件。 因着执柔,齐楹的遗憾多得快要数不完。 走进椒房殿的门,里头泛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执柔披着氅衣从桌前直起身子叫了声陛下。 再多的郁结沉淀于肺腑,只因听到她柔软的声音,齐楹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在画画?”他含笑问。 “陛下,你来。”执柔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走到齐楹身边牵他的手。 “殷川途径邬梅岭,此处山川形变,地形复杂。臣妾和父亲就曾在里面迷过路。臣妾想为陛下画一张地图,也能省去陛下的许多周章。” 知她好意,齐楹弯唇:“时候还早呢,你还没好全,不急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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