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的声音含着笑:“这幅图,是专门给陛下作的。若是等晾干,还得好一阵子呢。” 她携了齐楹的手指,轻轻落在纸上。 齐楹旋即一怔,这张地图竟然不是平面的。执柔用苍麻、竹叶、纸浆混合到一起,在纸上堆叠成山脊与河流的形状,高耸的山、低矮的河,在他的指尖起伏错落。 “邬梅岭从此山口进入,往南走是青衣江,往西是北邙山,山高林密,唯有东面的雀岭可以通马车,地势平坦。过了雀岭,陛下你摸摸这里,这是一处山谷,这里有一片湖泊,可以在此安营扎寨。” 她的声音温柔平淡,像是一曲古道上悠扬的马头琴。 那些起伏婀娜的山峦,那些奔腾的河流,那些安宁的小溪,都在齐楹的指尖划过。 群山妩媚,湖光山色。他看不见,却又看见了。 爱你的人,舍不得见你遗憾。 一滴水落在执柔的手臂上,她下意识想要抬头,一只手却按住她的后脑。 齐楹的声音中笑意柔柔:“别看朕。” 灯火辉煌,他将脸埋在执柔的发间。 “灯太亮了。”齐楹低声笑道。 执柔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在太亮的光下总不大舒适,她为了作图,着意多掌了两盏灯。于是起身要去熄两盏。 此刻,那只原本按住她脑后的手掌,却又移到了她腮边。齐楹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而后倾下/身,轻轻地吻上了她的朱唇。 明珠照地三千乘,一片春雷入未央。 宫漏永,柳街长。 华灯偏共月争光。 齐楹左手托着她的腰,不叫她受伤的肩膀使力,另一手扶正她的下颌,将人抵在紫檀书架前细细吻着。两本书哗啦啦地从书阁上层掉下来,刘仁刚走进来想问一句怎么了,又忙不迭地低着头退了下去。 于迷朦中睁开眼,执柔看见了齐楹丝绦下依稀的泪痕。 在灯下分外晶莹。 她抬手替他擦去,齐楹用手挡住她的眼,不让她再看。 糊纸窗上是倒映的梧桐树影,远处是层层叠叠的九重宫阙。 什么王侯将相,什么望门簪缨。 在这吻中,世上只有他们两人。
第29章 亭部是羁押犯人的地方, 薛则朴被关了数日,虽然没有被人苛待,到底不如平日里整饬衣冠那么方便。这几日胡子长出了一层青茬, 眼下乌青一片,显然也是夜不安寝的。 亭部的杂役敲了敲他的监号:“有人来看你。” 薛则朴抬起眼, 只看见雪片般洁白的一片衣角,紧接着是一个人挪动玉步, 纤纤地立在他面前。 “执柔姐姐。”薛则朴猛地扑上前,两只手牢牢握住铁门的栏杆。 他仔仔细细地将执柔打量一番:“你还好吗?” 她披着氅子, 兔绒的滚边外头露着一节纤细的颈子, 手里拿着一只手炉, 外头是锦缎绣墨竹的棉手炉套子。发饰简单没有什么装饰,看上去还是过去在大司马府里的样子。 “我很好。”执柔点头, “陛下说, 今日下钱粮之前会命人送你出去。” 薛则朴的耳朵里听不进这些,他一个劲地往执柔的身上瞧:“你伤得重不重, 那日我确实是……多亏有你, 不然我真的是闯了大祸了。” 执柔咳嗽了一声, 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则朴,我不是在帮你。” 薛则朴错愕地望向她:“你说什么?” “今日来,我是想对你说一句话。”执柔眼睫垂下来,拨弄着手炉罩子上的绒毛, “这样的事,唯此一回。若你再做出这等事,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执柔姐姐……” “还有。”执柔的目光终于徐徐地抬起, 落在了薛则朴的脸上,“你得叫我一声皇后才是。” 薛则朴终于意识到执柔是生气了。 正因着她性子温吞沉静, 不爱与人争执,薛则朴从没料想过执柔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她嘴里没说什么申斥他的话,甚至脸上连怒色都不曾见。 这一句也是回答了他当日的那个问题。 她是齐楹的皇后。 在亭部潮湿又阴冷的拐角处,方懿和静静地站在那里。 执柔的声音落地后,许久后才响起薛则朴的回音。 “姐姐……” “你口口声声叫我一声姐姐,却又欲杀我丈夫。”执柔站直了身子,“你掷剑伤他之时,可曾想过我是你姐姐?” 不再听薛则朴的回答,执柔已经向亭部大牢外走去。 足音渐渐不可闻,方懿和冷峻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意外。 * 九月初九是送齐徽出长安的日子。 从天不亮,整个未央宫便热闹起来。 直到黄昏时分,齐楹送齐徽出了城,这场粉饰太平的闹剧才算是作罢。 这几日齐楹叫执柔去承明宫的日子很多,今日趁着他不在,执柔叫却玉来替她洗头。 执柔的伤已经好多了,愈合结痂时偶尔作痒,徐平叫她不要沾水,所以只好单独洗一洗头发。 她躺在榻上,却玉端了个铜盆来,先是拿热水替她将头发润湿。 趁着却玉撩水的功夫,执柔闭着眼,闻着皂角的淡淡香气,她忍不住笑:“还记不记得在江陵时的孙嬷嬷?就是爱唱歌的那个,总是一边给我洗头一边唱歌,听着催眠得很,好几回她还没开口,我便困得睁不开眼了。” 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冬日里,一壶开水倒进铜盆里,白色的水汽紧跟着便冒了出来。江陵将军府是前朝老臣的私邸,老房子里常年带着一股泛着湿气的霉味,混着皂角的清香,四周都是朦胧的水汽,匾方上的字像是藏在云后面,影影绰绰像是做梦似的。 一只手托起她的头,轻轻地往她发丝间撩水。 乌黑的头发落在瓷白的掌心里,像是溪水间摇曳的水草。 手的主人替她打上一层泡沫,手指舒展开,替她揉开打结的头发。 梳开,再理顺。 不厌其烦,好像这是世界上第一要紧的事情。 当稀薄的降真香味混着皂角的香气徐徐飘来时,执柔终于睁开了眼睛。 齐楹立在她身后,袖口挽起至手肘处,露出一节手臂。他掬着她的一缕长发,用手指一点点梳开发尾。 朦胧的水汽弥漫在屏风后面,宛若仙阙中的云雾。 他系着丝绦,唇角不自觉地抿平着,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齐楹下颌好看的轮廓。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是执柔脑子里冒出来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没开口,只静静地盯着他看。 哗哗啦啦的水声里,齐楹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随即莞尔:“朕脸上写字了不成?” 他的袖子湿了,衣摆前面也沾了水。素来端方隽秀的人,也有这般走下凡尘的样子。 执柔也笑,她说:“陛下笑话臣妾呢。” 说着正要起身,齐楹的手指用力便再次将她重新按回水里:“别动,冲水了。” 从他指缝间漏下的水声像是一场缠绵不绝的秋雨,洗掉了头上的皂角,齐楹拉着执柔走到院子里的回廊上坐着。 接过却玉递来的巾栉,耐心地替她擦去发上的水珠。 浮光跃金,照得整个人都热起来。 他的手掌轻轻捏过她发梢,好将里头的水都挤出来。 一切都妥当了,齐楹也终于松下一口气来:“这活儿朕也是第一回 做。” 执柔拿着梳子轻轻把头发梳开,齐楹和她并肩坐在回廊上,迎面灿烂的秋阳洒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若朕不当皇帝,还会这么给你洗头。”他神情平和,语气却又试探之意:“你愿意吗?” 齐楹的手指被泡得微微发皱,像是一块揉开的宣纸。 一处没有冲净的皂泡明晃晃地挂在他的手腕上,执柔伸出食指替他抹去。 “陛下能做的事多了,只为臣妾梳洗岂不是屈才了。”执柔手里握着的是齐楹送给她的那只簪子,将一直垂落到腰间的长发松松挽起。 东珠摇颤,勾着执柔的发丝。 日光也是暖的,这个晴朗的初冬,一丝风都没有。 过了半晌,齐楹才笑着说:“早知道现在过得这么高兴,新婚那日,朕就该和你多饮两杯合卺酒。”他的袖口还没挽下来,执柔垂着眼,缓缓伸出手,一点一点替他摺平。 “待今年下雪后,臣妾从梅树上取些雪来。等明年开春时,和陛下煮青梅酒喝。” 那便又得是三四个月之后的光景了。 庭中微微一静。 “好。”齐楹轻声允了。 梧桐的叶子黄透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执柔叫人留出一条走路的小径,余下的便任由它们落在那。 橙黄橘绿、一年好景。 执柔对着路边拿着扫帚的张通招了招手:“张通,你过来。” 张通立刻撂下扫帚一路小跑着过来给执柔磕头:“娘娘。” “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还记得吗?” “回娘娘的话,奴才全记着呢。”张通挺着胸膛说。 他本就勤奋,每日皇后教他的一页大字,他都一字不差地写上许多遍,晚上做梦那些字儿便排列组合在一起,围着他苍蝇一般乱转。 “给陛下背来听听。” “是。”张通又磕了个头,跪着背起书来。 “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 一口气背完了一整篇赋来。 “不错。”执柔赞了一句。张通脸上爬上一丝红晕,他欢喜地给执柔行礼,“多谢娘娘。” 执柔叫他回去继续当差了,而后才侧身望向齐楹。 “这孩子叫张通,之前是尚方司的人。他原本就认得一些字,臣妾最近又教了他一些。这孩子比臣妾想象得还要聪明,臣妾家里几个子侄辈的小孩都比不得他。” 执柔选的是内宫人,来历一查就清,也是专门为了叫他安心。 “他是自阉的,入宫比较早,看着瘦小些,年龄已经十四了。除了认字,手艺也精巧,还会打家具,臣妾如今用的那个小矮几就是他前日里才打好的。” 风吹乱了执柔细碎的头发,她轻声说:“元享不是宫人,又是陛下昔年旧人,认得他的人太多了些,也太扎眼了。张通不过是个小黄门,聪明机灵也不起眼。” 齐楹明白执柔的意思。 这个女人有着一副柔软的情肠,除此之外,比起柔情,她还有更为耀眼的聪慧与沉着。 “朕听你的。”齐楹缓缓握住她的手,“五日后朕就要去殷川了,算下来大概要去一两个月。这阵子,朕要把朝政交给你。尚存和方懿和都留在宫中,凡事你可以听听他们的意见,最后由你来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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