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在窗下,执柔并不是要有意听他们君臣对话。 可方懿和的声音太明显,几乎是往她耳朵里钻。 利用。 这两字烫得人心里如同架在火上烤一般。 虽然齐楹明说了不许叫他们这样说,执柔也一直宽慰着自己说不要多想。 可进了承明宫的门,看见坐在龙椅上,疏淡又苍白的齐楹,她心里就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齐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香炉里缭绕着淡淡的烟气,升腾在泛起寒意的空气里。 隔了三步远,香炉后面是一座云母小叶紫檀画屏。 屏风上是层层群山,映衬着烛火,仿若烽火燎原。 他顺着执柔的肩膀往下摸到她的手,轻轻拉过来叫她贴他的额头:“今天头疼了一整日,见到你才觉得好了些,你来陪朕躺一躺,好不好?” 他额上果真是一层细密的冷汗。执柔眼睫轻抬,齐楹对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
第31章 他的笑容真诚不作伪, 好像一个耍赖的少年郎。 于是执柔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靠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屏塌边上。 “朕要打太傅和方懿和的板子。天地可鉴,朕待你从来都只有一心一意, 从没有半分利用的心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好似朕是天底下第一大恶人。”齐楹很喜欢把下巴靠在执柔的肩窝上, 说话的时候他的下颌就轻轻地摩擦着他的肩头。 他们俩的长发纠缠在了一起,片刻之后, 齐楹叹息一般说:“若朕当真想要利用你,朕便永堕阿鼻地狱, 不得好死。” 执柔抬手去堵他的嘴:“怎么好端端的, 陛下要发这么毒的誓。陛下说的话, 臣妾自然是愿意相信的。” 肩头那人却沉默了一会,声音沉沉地笑开:“朕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若对你辜负了半分, 朕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他侧卧在床上,又向里挪了挪。 被褥向下陷了几分, 执柔便平卧在他旁边。 “陛下哪里觉得难受, 要不要臣妾搭脉瞧瞧, 或者是叫徐平来也好。”她眉宇间带着忧色,齐楹摇头:“不碍事的,朕只想安安静静地同你待一会,成么?” 执柔不说话了, 齐楹伸手去拉她的指尖,像是央求一般轻轻摇了两下:“一会朕叫徐平来就是了。” 已经到黄昏了,在这些周而复始的日子里, 有时也会让执柔生出一丝恍惚的错觉,好像坐在这座未央宫里, 她和千秋万代的每一个皇后都没有区别。 星移斗转,白云苍狗。 若说有不同,那便是身边这个男人的不同而已。 “离朕近些。”齐楹抬起一条手臂。 执柔迟疑着,一点一点挪近他的臂膊里,齐楹唇畔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将她一点点搂在了怀里。 她的脸贴着他胸口,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齐楹满足的喟叹了一声。 “这是朕一日中,最宽慰的时候了。” 他指尖停留在执柔的脸上,这张洗尽铅华的脸像是剥了壳的荔枝,咬一口都似能掐出水来。 执柔的脸微微发烫,齐楹的手指觉察出了她的羞赧,却笑:“怎么这么容易羞?” 他握着她的手,指尖顺着袖口向里,轻轻捏她的手臂。 执柔觉得痒,下意识要躲,齐楹的声音温柔且叫人沉落:“别怕,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黄昏的余晖照在床上,殿内的一切,都被日光拉长了影子。 两盏灯座,一左一右地立在屏塌旁边,小黄门们一日六次地添灯油。 “执柔,朕为你布置一桩任务。”他的气息徐徐地在她耳畔,“待朕回来时,你要将朝中秩一千石的官员都记住,不单单是记得名姓,还得对得上脸才行。” 秩一千石的京官擢发难数,执柔咬着唇,小声说:“若记不住呢?” 齐楹无声莞尔:“你能行的。朕信你。” 说罢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齐楹循循善诱:“若你做到了,等朕回来赏你。” “赏赐由你来定,只要不是去摘星星月亮,朕都应你。” 他的声音低而柔,两人贴得这般近,在这嶙峋的秋日里叫人从心底升起了几分暖意。 齐楹的手从她袖中抽出,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胳膊,像是在哄不肯入睡的孩童。 “听话。”他笑着说完最后一句。 不知是何时睡去的,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执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屏风旁边的木施上,已经不见了齐楹的朝服。 今日是他南下去殷川的日子,外头的天光已经照进了朱户。 承明宫安静得如同只剩下她一个人。 执柔穿上鞋绕过屏风,对着镜子重新梳头发,她的动作太急,就连头发都扯断了一根。 身上的衣服没有换过,就是昨日睡前时穿的那一件,上头有了些褶皱,好在不怎么起眼。 承明宫外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眼睛都要眯起。 却玉看见她,微微一愣:“娘娘怎么没叫奴婢。” “陛下呢?”执柔问。 “陛下的仪仗一个时辰前便走了。” 舌根泛起一丝酸涩,执柔怏怏地哦了一声,扶着柱子在回廊上坐了下来。 却玉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没有用火漆封口,想来是才写好的。 “陛下走时交给奴婢这个。说娘娘醒了,就拿给娘娘。” 阳光照在身上如同丝绢一样柔软。 执柔背对着阳光,将信纸拆了出来。 是张通的字,他已经跟着齐楹一起南下了。 字只写了两行: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但逢良辰,目窕心与。 薄薄一页纸,执柔看了两回,重新装进了信封里。 舌下的酸楚淡了两分,这封信沉甸甸的,好像握着的就是那男人的心意。 * 未央宫的前殿添了一道帘子,执柔便在这道帘子后面设了座。 这座奢靡恢弘的宫阙经年累月地熏着降真香,丝丝缕缕的气息都渗透进了一桌一椅。 齐楹身上沾着的熏香,也是这座帝阙的鉴证。 数不尽的席垫铺在殿内,鳞次栉比的灯案摆得如出一辙。 晨曦渐渐清明,号角声里,章华门向外洞开,大臣们浩浩然从两侧掖门走了进来。 大臣们站满了眼前这座原本空空荡荡的大殿,尚存和方懿和站在西侧最前,东侧还站了司徒、太常等大臣。 初次踏入前殿时,只会对这里的高大巍峨生出一丝恐惧,殿宇空旷得好似能被烟尘填满。 待到坐在这里,群臣济济。心里的惧,渐渐会被旁的什么东西取代。 逸兴遄飞,俯瞰众生,果然权利惑人从来都不是假话。 朝会比执柔想象得还要热闹,她要面对的不是案牍卷宗,而是七嘴八舌的大臣。 他们有的须发皆白,有的各自结了儿女姻缘,关系复杂程度超出了执柔原本的认知。 这些大臣里有不少人执柔都听过名字,却很难一时间对上脸来。 幸好这样的大朝会,本也不需要她说什么话。 离京前要处理的大事小情,齐楹已经做完了七七八八。 今日说起的无非是大裕十个州的蝗灾。 灾情已经平定下来,还余下些善后收尾的琐事。 司徒名叫贺齐:“大裕总共只有十三州,如今有十州都受了蝗灾之困,臣请朝廷增设赈灾之银两,以备无虞。” “银两一增再增,前前后后已添至数十万两。如今朝廷还在打仗,海一般的银子也喂不饱下头几万张嘴。这些银子能到灾民手中的,只怕一半都不剩,层层盘剥下去,何日才是个头?” 这件事在朝堂上说了大半个时辰,谁也不能说服谁。 最后,贺齐终于望向了垂帘后的那个人:“还请娘娘定夺。” 这句话一说出口,空气中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众大臣面面厮觑,内里各自腹诽着:连大臣们都众说纷纭的事,难不成当真要这深宫妇人做主,还是大司徒别有居心,想叫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后当众出丑? 执柔也没料到当真有要她定夺的朝政。 隔着一道垂帘,大臣的神情都看得不甚真切,尚存和方懿和从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 他们二人对了一道眼神,都在想着如何补救。 垂帘后面的女人微微动了动肩膀。 清淡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记得,大裕每年都要收租米?” 贺齐点头:“回娘娘,是要收租米的。” 所谓租米,便是十三个州府向佃户们收取的粮食,屯在各州各郡之中。 “可否将扬州、苏州等地的租米调去乾州、长州?”执柔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在江陵时随我父亲见过屯租米的粮仓,许多米存得时间太久,或是被虫蛀或是被鼠偷,每年浪费的粮食便是万千之数,江南各州粮食充足,先挪来他们的租米救济灾民,待到丰年时再归还。一来解了燃眉之急,二来也少了折耗与浪费,三来也不用从国库额外拨银子下去了。” 贺齐与太常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一分讶异。 “这道也不失为一个折中之法。”贺齐如是道。 大臣们又议了片刻,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最终由太傅一起敲定了这个法子。 那日散朝之后,执柔离开了前殿。 御辇上覆盖着一层燕飞,细碎的流苏在眼前晃啊晃的。 抬轿的小黄门止了步子,却玉小跑着上前来:“娘娘,方大人在前头。” 方懿和。 执柔望去,方懿和一身玄色官袍立在夹道一侧,对着她行了个礼。 “方大人没回去?” 她柔柔地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棱角。 “本来是要出宫去的,顺路路过这,恰好碰上了娘娘。” 这里离章华门南辕北辙,执柔却也不想拆穿他。 “嗯。”执柔颔首。 年轻的皇后穿着石榴红色的缎面氅衣,这颜色老了些,衬不起她水葱一般的年纪。只是这颜色庄重,压得住气势,也更能衬托出三分她的矜贵来。 方懿和的目光撞上她的笑,猛地错开眼去,不敢再看。 “娘娘今日说得极好。”他低声说完,而后顿了顿才继续,“唯有一桩,臣还得与娘娘再斟酌一二,扬州太守同长州太守私交不好,平日里颇多龃龉,如今朝廷要动扬州的租米,只怕扬州太守很难心甘情愿地调拨粮食过去。过去那些年,因着这一层缘故,但凡有灾情,长州那边的日子都不大好过。扬州是重镇,其余各州都不愿得罪扬州太守,因而长州的日子总不大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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