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大国如同烹小鲜,待方懿和走后,执柔仍在思考着这件事。 朝政国事,哪里是书本上白纸黑字那么一目了然。 冗杂的政治或许能拨丝抽茧,人情世故却还得思索拿捏。 拿着中常侍拟定的单子,执柔重新勾了几笔,为这次赈灾定了几名钦差。 派去长州的是朝中几位刚正的老臣,名字都是方懿和写好之后送进来的。 有些名字执柔也有些印象,知道的确是正直端方的人,能担得起这一份重任。 日子便流水一天一天地溜走了,执柔每日坐在垂帘后,一面听着大臣们讨论国事,一面悄悄去记他们的名字,她手里握着一个本子,时常在上面勾勾画画,除了名字,偶尔还会记录一些他们说过的话。 刚进十月的一天,执柔靠着廊柱温习着自己记录的册子。 阳光照得人很是暖和。 郑秦从外头进来,烟墩帽还挂着一层霜,脸上却带着喜色,先是磕了个头,而后端端正正地捧起一个托盘:“娘娘,陛下来信了。”
第32章 这是永熙十一年的初冬。 也是齐楹时隔近一年的光景, 再一次同齐桓坐在一处。 殷川城外搭着偌大一间青帐,遍身战甲的天策军护佑左右。 适逢残阳如血,自先秦时便伫立于此的高大城郭, 向两侧天际绵延出不见首尾的女墙。 历史的沧桑如同车轮,碾压在身处此地的每一个人心里。 齐桓在青帐外站定了身子, 长长吸了一口气。 有小黄门替他掀开青帐的门帘,他缓缓走了进去。 帐中只坐了齐楹一人。 他没有穿天子衣冠, 身上只是一件月白色的襜褕,织金镂月, 长发束冠。 人也一如过去那般平淡安宁, 听到齐桓的脚步声, 齐楹缓缓抬头,他眼上的丝绦随着动作轻轻摇曳着, 在他脸侧留下安详的影子。 “好久不见。”齐楹笑道。 这一句话竟叫齐桓生出了一丝恍惚。 他准备了许多话, 竟然在此刻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共争天下的敌手, 而是昔年那个与世无争的兄长。 “好久不见。”齐桓说出口的话唯剩下这一句。 齐楹面前摆着的是一套於案, 案上摆着一套漆质具杯, 有双耳。 “这是今年新酿的君幸酒。”齐楹手执凤钮兽纹樽,将酒液倒满杯中。 齐桓并不推辞,在齐楹对面的案席上跽坐下来。 清澈的酒液倒映着灯光,齐桓一饮而尽, 而后赞了一声好酒。 齐楹亦举杯满饮。 青帐之外,呼啸的寒风掠过荒芜空旷的原野。 齐桓抬起头,望着齐楹的脸, 一字一句地说:“执柔,她还好么?” 两个男人没有从政治谈起, 而是谈起了那个乱云堆雪般清淡的女人。 “你希望她好吗?”齐楹的唇角从始至终都是上扬的,只是笑意停留在皮肉之上,并不见有几分真心。 齐桓垂下眼睛,叹了一声:“自然是盼着她好的。” 他们相识已经有五年了,他何尝不是看着执柔从一个少女出落得亭亭。 怕她过得不好,又怕她过得比过去好。 “齐楹,执柔胆小柔弱,很多事也和她没关系,我对她不住,只希望你别苛待她。” 齐楹指骨分明的手将酒续上第二轮。 “这一句,你说错了两件事。”齐楹漫不经心地端起具杯,“你没对不住她,她心中对你亦没有恨。” “其二,她也并不柔弱。” 提到执柔时,齐楹唇边的笑变得真切了两分:“你以为,如今未央宫里监国摄政的人,会是谁?” 齐桓的手指微微一晃,酒液洒出了数滴。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指,过了许久才说:“她可是薛氏女,你……你竟……” “我竟不害怕,是吗?”齐楹笑吟吟的,“我能信她,你能吗?” 三言两语间,齐桓深知自己这一轮已经输了。 他一路仓皇南逃,从长安到益州,多少个日夜里东奔西跑,只觉得自己宛如丧家之犬。 只有到了益州,联络了不少昔日旧部,终于在益州重新站稳了脚跟。 风雨稍定,那时他倏尔想到了执柔。 “哀家已经赐死了她。” 这是太后告诉他的原话。 “这是册封她为太子妃的诏书,哀家也赏赐了她许多东西,算是给她一份哀荣。” 她死了。 齐桓起初并不曾觉得痛彻心骨,走出房门,只见一片春深似海,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一阵风过,吹落海棠簇簇,如春梨绽雪。 那个如同春花般曼丽的女人,却没有活过这个春天。 他终于悲不能抑,痛哭失声。 怀中最后那枚盐渍酸梅,就如同穿肠之毒,几乎苦得他呕出心肺。 那些日子里,他宛若行尸走肉。 太后与皇后为他做主娶了琅琊王家的三小姐,那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女孩子,怯怯地对他行礼。齐桓却又再一次想到了执柔。 初见她那年,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女,眼眸沉静,性子安宁,笑起来花团锦簇、一团和气。执柔规矩懂礼,却从来不是个束手束脚的人。 那时他只觉得,世界上除了她再也没有了旁人。 再得知她的消息时,才知道她没有死成,已经嫁给了齐楹为皇后。 囿于深宫高墙,除了这一句话外,齐桓再也得不到她的丝毫消息,她就像是一滴露水掉进时间的洪流里,湮灭声息。 有些话必得要亲口去问,落在纸上的字,齐桓总会觉得有不尽详实的地方。 可问出真相过后,他也没能得到预想中的释然与轻松。 此刻齐桓终于知道,齐楹给了她自己给不了的信任。 这才是执柔真正想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齐桓终于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 “乐平王是你派到益州来的,纵然知道你并不是全然为了我,我也承了你这一份情。齐楹,我们原本是手足,许多年来,我亦敬你为兄,自认为礼遇相待,而今我只想问你一句,窃取的江山,你当真能做到高枕无忧吗?” 语气平淡,没有刀光剑影,好似兄弟间的一句闲谈。 却又藏了几分寒锋。 两个人平心静气,一如多年前。 “许多话,你问我是没用的。”齐楹倒完了第三杯酒,“你以为,我真想要这个皇位吗?” “齐桓,但求你挥师北伐,若有朝一日你能攻入长安,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给你。” 齐桓一时间并没有击溃薛伯彦的底气,所以他今日只会选择和齐楹议和,并不打算玉石俱焚。 “我愿与你共治江山。”齐桓盯着齐楹丝绦下看不见的眼睛,一字一句,“以白河为界,河之北予你,河之南归我。我会封你为君侯,你生前身后,也将不必遭受骂名。” “只要你,把执柔还给我。” 江山美人,红颜枯骨。 齐楹有时也会在想,为什么从古至今都会有无数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码。 前有尉迟明德,后有齐桓,或许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人。 尉迟明德亲笔所书的那一封求娶齐徽信笺,尚且历历在目,好似一场戏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 “齐桓,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他端起第三杯酒,“古时,女人是要等男人来征服的。你若想得到她,就得拔出你的剑。” 齐楹已经喝完了第三杯酒,指尖把玩着耳杯,又轻描淡写地补充:“而我,将会为她鏖战至最后一息。” 满满一樽酒已经饮完,两个男人相顾无话。 “她有什么话想要带给我吗?”齐桓终于低声开口问道。 齐楹莞尔:“朕倒是可以为你给她带一句话。” 第三杯酒在齐桓口中,食不知味。 临别前,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 “齐楹,这是太后将执柔赐婚给我为妃的折子。就如你说的,终有一日,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地得到她。” 门帘开合,齐桓的脚步渐渐远了。 张通轻手轻脚地走进青帐里收拾盛酒用的具器。 君幸酒是宫廷中的佳酿,喝过三杯已叫人头脑昏昏。 齐楹半仰着脸,解开了眼上的丝绦,他酒量不算好,此刻眼白都已经泛起一丝红。 星月摇荡,他笑着“望”向张通。 “张通啊,朕好像有点想她了。” 他的长发垂落满肩,人被灯火泼了满身, “你来为朕,写封信回去吧。” 于是张通老老实实地找来笔墨,铺开在施案上。 齐楹一手撑着腮,另一手轻轻敲着桌。 “你就写:执柔,朕想你了。”说罢他又笑,“不成,还是划去罢。” 张通只觉得,许是喝了酒,齐楹比过去更多了些鲜活气,眼底眉梢全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情切。 他又忖度了片刻:“便写‘诸事顺遂,不日即归’罢。” 张通点头,挥笔写就。 于是这封信传到了执柔手里,拆开火漆,里头是张通熟悉的字迹。 第一行写着:诸事顺遂,不日即归。 第二行又用小字补充:陛下原本说的是‘执柔,朕想你了’。 那男人含笑的脸便在执柔的眼前晃过。 他是含蓄的、内敛的。那些波光流转的情意掩藏于唇齿之下,他很少提起。 这句朕想你了,却叫人猜不出他说话时的神情与语气,执柔看了几遍,又小心地将信收回信封里。 七百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唯有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轻若鸿毛,力逾千斤。 是相隔两地时,猗郁在心底的,缠绵又辗转的思念。 她找了张纸想写回信,又担心太过劳烦别人。 云纹兽首的灯架上堆了小山般的烛泪。 执柔咬着笔杆,迟迟不能下笔。 近乡情怯,面对齐楹时亦是如此。 左思右想,她才缓缓落笔。从最近朝中的事,再说起调拨租米、另立钦差的安排。执柔知道,未央宫与长安城的大事小情,定然有人一一报与齐楹,可她仍想亲笔写点什么让他知道。 絮絮写了一页纸,执柔才终于停了笔。 匆匆道不尽心意万重。 原本都准备用火漆封口时,她又红着脸,在信尾添上了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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