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漏尽更阑,暮色苍茫。 齐楹从没想过要攀折下执柔这一朵花。 他只想拿自己心口那一寸血来养她,养她神清骨秀,抽枝发芽。 让她立于天地间,万世千秋。
第34章 二人就这样并肩在架子床上躺了良久, 齐楹抱着执柔,轻声说:“朕见到齐桓了。” “他问朕你过得好不好。他还叫朕对你好,不要怪你。”他停了停, 又笑,“他待你也是有感情的。” 齐楹的语气平静:“只是他没有朕有福气。” 在他怀里, 执柔的声音闷闷地传来:“臣妾不想做‘退而求其次’。” 她在齐桓的世界里,从来不是第一选择, 这世间有太多比她重要千百倍的东西。她接纳却不意味着,她不会觉得难过。 “他这一回见朕, 是想要和朕共治江山。以白河为界。他初到益州, 根基不稳, 也不想大动干戈。朕没有允他,因为他叫朕把你还给他。” 齐楹不喜欢这个还字。 也不喜欢齐桓提起执柔时熟稔的语气, 和下意识的回护。 “但你若想去见他, 朕可以送你去益州。”他的声音徐徐传来,而后又沉沉一笑, 将执柔的手指贴在自己的胸口, “只是这里, 会很痛。” 黄昏笼罩四野,幔帐内的光线又暗了几分。 “陛下。”执柔靠在他的怀抱中,丝丝缕缕的降真香将她包裹其中。 窗畔悬着竹帘子,被夜风吹得起起伏伏, 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惊鸟铃叮叮当当。 “臣妾不想去益州。”她眼睛很明亮,“臣妾许诺过,要在未央宫陪着陛下。” 齐楹的指腹划过执柔的眉眼, 唇角掠过一个极尽温柔的弧度:“好。” 现实并不像齐楹说给执柔的那般平淡美好。 对于薛伯彦而言,这是一次失败的和谈。 自大长公主和亲后, 北面的压力已经小了许多,虽不至于腹背受敌,但仍需要派兵镇守。 薛伯彦心里是盼望着齐楹与齐桓能暂时和解的。 不管是益州还是长安,都需要休息,谁也不能这样不疲不休地打下去。 只是薛伯彦没有陪齐楹会面齐桓,所以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细节。 齐桓开始向殷川方向布兵,五千兵马的先锋军,再然后还有绵延数里的中军。 黄沙连城,隐天蔽日。 除了殷川,还有丹阳。 不过十余日的功夫,两城告急。薛伯彦急得口舌生疮,一连几日都睡不好觉。反倒是齐楹像是个没事人一样。 他让季则昌将生铁卖去益州,又见了几位退隐的臣子请他们襄助齐桓,唯有齐桓兵强马壮,才能与薛伯彦有一较之力。 齐楹知道,南北两方此消彼长,照这个态势下去,齐桓早晚会占据上风。 这些事知情的人只有方懿和。 “太傅的心里装着的都是大裕的千秋万代。”齐楹和方懿和沿着夹道缓缓向北,“只是方懿和,朕不想瞒你。” “朕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今日清晨时,他才起身,便感觉一道温热从鼻子里涌出来。 不想声张,齐楹只叫了张通一个人去请徐平来。 徐平为他扎了几针才止血,齐楹笑着问:“你和朕说句实话,朕还能活多久?” 见他不说,齐楹也不生气:“朕幼时便有人告诉朕,说朕活不到冠龄。这几年的时光,已经算是朕偷来的了,你直说就是。” “三个月。”徐平低声说。 齐楹笑:“竟然还有三个月,今天早上朕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陛下一直在服百沸散,这药很是霸道,虽能让陛下看起来康健与常人无异,却无异于是饮鸩止渴。”徐平咬牙说,“其实,若不服用此药,陛下的寿数本还能再多两年。” “缠绵于病榻与死无异。” 他如是对徐平说道。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夹道的积雪才刚扫去,方懿和望着齐楹的背影,眼中全然是震惊。 “陛下……” “方懿和,你以为朕不想吗?” 宫阙上的瓦当都是亮晶晶的,檐下的冰溜子结了老长,小黄门们登着梯子一根一根敲下来。 齐楹的嗓音飘散在干冷的空气里:“若朕身体康健,耳聪目明,朕也想当一个明君。” “朕不仅想高坐庙堂,也想戎马沙场、引弓搭箭。朕还想学一学丹青水墨,临几幅碑帖。” “朕也想不受困于这区区一根盲杖,也不想任由旁人摆布。” “朕还想看一眼皇后。” 他站住脚,摊开手,被风卷起的雪末落在他掌心,旋即化成了一滴水:“可惜,多年来,朕仍是两手空空。” “现在,朕行将就木,朕想体面的站在这,想像人一样活着。你能明白朕么?” 一席话说得方懿和哑口无言。 “齐桓是能坐天下的人。朕也希望,这天下能重新回到齐家人手里。” 这些话显然是齐楹早已想好的,说出口时他也并没有什么难过。 “那……那皇后,皇后娘娘呢?” 齐楹笑:“朕没有子嗣,若薛伯彦改立宗室里那几个没成年的孩子,只怕江山遍会尽数落入薛氏之手。朕想要你和太傅尊皇后为女君,就像前朝和熹太后那样。薛伯彦想来也不会十分抗拒。” “皇后是聪明人,也有几分政治才能,哪怕朕不久于人世,她应该也能稳住时局。这天下不论是交给她,还是她日后再交给别人,朕都能相信她。” 临近年下,只因时局动荡,未央宫里也不能感受到什么欢腾的气息。 “但朕不能给她留下一个孩子。”齐楹平静说,“朕甚至不会碰她的身子。” “若有朝一日,坐在未央宫里的人是齐桓,皇后还能有一个退路。” 二人已经走到了徽华门处,在这里可以眺望高大巍峨的未央宫前殿。 “陛下就不怕从此大裕的江山会姓薛?” “哪有万年不曾更替的江山呢,方懿和。”齐楹仰着头,感受着冬日里太阳难得的那一抹清晖,“朕不想管、也管不了。朕只想让她平安。” “朕不知道大裕能走到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真的庇佑皇后。朕只能尽自己最大可能为她思虑周全,为她多铺一寸路。” 这些话就连方懿和听着,都只觉得喉咙口泛酸。 “若娘娘知道,只怕是要伤心了。” 拨云见日,太阳从浓云后头露出了一个脸来。 “朕不会叫她知道的。”齐楹静静笑道。 * 时局随着冬日的寒风一日比一日肃杀。 待到刘仁问起要不要裁撤掉承明宫里的垂帘与案席时,齐楹淡然道:“不必撤,往后皇后还会坐在这。” 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日散朝后,薛伯彦对齐楹说:“皇后娘娘十岁不到便养在了臣府上,虽然不是臣的亲生女儿,可臣与夫人都是拿她当掌上明珠一般疼爱的。入冬时臣夫人病了一场,病中便常常惦念着娘娘,如今稍好些了,不知能否请陛下赏一个恩典,叫娘娘回家看看。” 他把这件事提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是有几分微妙在的。 “也好。”齐楹颔首,“朕回头问问皇后的意思。” 回家。 齐楹在心里啧了声。 今天是过小年的日子,齐楹没有多留大臣,提前都叫散了。只是薛伯彦不愿释他们提前走,于是大臣们又被薛伯彦拘在了书房里。 椒房殿里,执柔正在和却玉编彩绳。 “好些年没打过了,手艺都生疏了。”执柔托着一根五彩绳拿给却玉看,“你瞧,是不是不如之前做得好。” “哪能呢。”却玉笑,“娘娘的手艺,奴婢怎么看都觉得是极好的。” 执柔一连编了四五条,都拿给却玉:“你去替我赏给咱们宫里的侍女太监们,再每个人多发一个月的赏钱。” “是。”却玉站起来往外走,才走到地屏前,险些与刚进门的齐楹撞在一起。 “陛下。”却玉跪下来行礼。 “无妨的。”齐楹好脾气地颔首。 绕过地罩,椒房殿中的香气伴着敦敦的热气扑过来。 “赏了旁人那么多,朕的呢?”他站定了身子,笑着问。 对着执柔的方向张开怀抱:“来,给朕抱抱。” 一双手环住齐楹的腰身,并蒂芙蓉步摇在脸侧轻摇慢晃。 “陛下喜欢,自然也是有的。只是这些小女儿家的玩意儿不入流,怕陛下瞧不上。” 齐楹的怀抱清冷,执柔的身体温热。 在某一瞬间,叫齐楹舍不得松手。 她从桌上拿起一条五彩绳:“臣妾给陛下戴上。” 齐楹含笑伸出手来。 手心向上,露出一节手腕,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绵延的青色血管。 执柔摺起齐楹的袖口,将五彩绳环在他清瘦的腕骨上。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她温声祝愿道。 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虔诚。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盼着他死的人,像是秃鹫一般张开着翅膀。 在这萧索的隆冬,在他即将流逝于指缝间的生命里,上天却又让他能遇到她。 齐楹曾庆幸于这一场相遇。 此刻,这根细细的红绳,又像是一道沉沉的锁枷,叫他对这个并不温暖的人间,生出太多留恋与渴望。 他又觉得有些不甘。 只恨太匆匆。 “执柔。”他叫她。 “嗯?”执柔抬眼。 “执柔。”笑意漾开在他唇边,他按捺下心底的寸寸柔情,正色道:“朕临走时叫你记住的东西,你都记得了吗?” 秩一千石的官员总共有一百二十七人。 执柔记了个七七八八,齐楹握着她的手坐下,说了一个名字:“沈如林。” “他是太常丞。铜印黑绶。总署曹事,典诸陵邑。” “不错。”齐楹笑,“那王遂朝呢。” 执柔想偷偷去拿桌上的小册子,指尖才探出去,便被捉了个正着,齐楹拉着她的指尖摇头:“你这样,朕是要打你手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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