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央宫的最东处有一座长秋塔,和青檀寺中的青檀塔遥遥相对,伫立在长安城东西两方。 长秋塔据传说是先帝为孝宁皇后所建,曾供奉着从遥远的北方塞外、青山黑河间请来的长生天,渴望孝宁皇后能和他一道长生不死。 相传长秋塔和青檀塔是同一位建造者,长秋塔的钟声可以让青檀塔与之遥相呼应。 只可惜帝王的情意本就不长久,美人爱英雄也得是在乱世。 太平年岁里,哪有什么荡气回肠的真情。 如今长秋塔早已废弃空置,就连塔上的铜铃都被灌入了松脂,不再能发出鸣声。 那日散朝后,齐楹牵着执柔的手:“朕带你去一个朕从来都没去过的地方。” 长秋塔。 “朕幼时去过一次,那时长秋塔的香火还很旺盛。”沿着青石路缓行,齐楹笑着开口,“后来哪怕钥匙就在朕手里,朕也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看。” “看一眼少一眼了,你陪朕去,好不好?” 执柔总是很难拒绝他。 因为这个男人说话时眼底有笑,神情又如此的哀伤。 这座八面木质结构的高塔嶙峋峥嵘地立在未央宫最东处。塔下遍生荒艾,塔上的瓦片间也长着丛杂的黄草。 镇塔的汉白玉石狮碎了一角,齐楹的手指抚摸过石狮子头上的七十二太保,在碎裂处微微停了停。 塔下的铜锁上锈迹斑驳,满是铜绿,齐楹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执柔:“你来开吧。” 执柔嗯了一声,将钥匙推进铜锁中。锁孔已经锈蚀,执柔用了几分力,仍不得其法。 “陛下。”执柔低声说,“拧不开。” “张通。” 张通忙上前接过执柔手中的钥匙,呲牙咧嘴地拧了几下,也跪下给齐楹磕头:“陛下,奴才也拧不开。” 齐楹哂笑了声,对着执柔说:“你瞧,这堆破铜烂铁和人的情意一样,从来都是不长久的。” 他别有所指,执柔没有接话。 “张通,去叫人拿锯子来。”齐楹的身子半沐阳光,轮廓锋锐。 此刻金阳恰好挂在塔尖,像是浮屠塔尖上的一颗明珠。
第40章 锯子很快就被拿了来, 张通在尚方司时本就习惯了和这些玩意打交道,三两下的功夫就把铜锁锯了开,他将木门向里推开, 只听得年久失修的吱吱呀呀声伴着簇簇烟尘,空空荡荡的长秋塔就展现在了眼前。 执柔接过了张通手中的油灯, 用手护着火苗。 细白的指尖拢在一起,橙黄色的火苗跳跃在她的掌心里, 这幅画面单看着便是极美的。 长秋塔里的空气都要比外面更冷些,站在门口一股陈旧的味道混着霉味飘来, 除了阴冷外, 还能叫人感觉到几分荒凉。 这样的地方总得有着香火和人气才能显得热闹。 齐楹的手轻轻落在执柔肩上, 用了一分力:“走吧,朕跟着你。”执柔侧过脸, 那双骨节轮廓很好看的手就贴在她肩膀上, 看似是在借力,其实是在靠她来指引方向。 齐楹很久都不用盲杖了, 只要和她在一起, 他就喜欢像这样依靠她。 依靠。 那个强大得让人忽视缺陷的男人, 却总是在她面前袒露出自己的那一分脆弱。 或是无心,或是有意。 他潜意识里的放心,已经渐渐融进了他的血肉。 执柔的唇角露出一个弧度。 “你们都不必跟着了。”齐楹不知执柔心里在想什么,依旧正色地吩咐张通他们。 一盏灯照亮了这座长秋塔, 墙上画着彩绘和壁画,离得太远看不清上面具体画了什么。 他们沿着木质楼梯缓缓向上,齐楹的手指落在扶手上, 再抬起时掌心落了厚厚一层灰。 这个过程中,齐楹走得很慢, 他在用一种自己的方式,感受这座塔的一切。从气味再到触觉,甚至是让人感官都变得敏锐的黑暗。 走到塔顶,齐楹推开了木质的窗户,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未央宫,甚至连长安城的街巷都能看出阡陌纵横的轮廓。 迎面吹来的风,将二人的衣袍都吹得鼓起,齐楹的神情分外平静,他的长发被风吹起,吹到执柔的颈侧,有些痒痒的。 “执柔,这还有一封信,你来替朕读读。”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缓缓递给执柔。 上面写了陛下亲启四个字,落款就是尚存。 封口都没有拆,只是颜色已经被摩挲地有些模糊,想来是在齐楹手中拿了良久。 “你先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读给朕听。”齐楹靠着墙壁,惨白的阳光照进来,他的脸颊明昧交织。 执柔将信纸拆开,上面只有简短的两行字。 善者善终,恶有恶归。 决意赴死,切勿悲伤。 执柔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信上的内容读给了齐楹。 齐楹没说什么,只是将信收回来,重新放回到了怀里。 “和朕想得差不多。”他的声音却是很平静。 “大长公主会知道吗?”执柔问。 “不会。”齐楹的声音自寂静处传来,“赤城离并州太远了,而且朕也不会让她知道。” 他对着执柔伸出手,与她十指交握,他们并肩站在窗前,执柔仰起头,只能看见天际翻卷着的白云和群山婀娜的轮廓。 湛蓝的天,白色的云,在这冰冷又阴沉的长秋塔上,隔着一道轩窗,像是一幅静谧的图画。 可以想象到的是,昔年先帝与孝宁皇后站在这里,看到的也会是和她所见到的一般无二的景象。 “并州是不可能打下来的。”这是齐楹下的定论,“不论是谁,尚存还是薛伯彦,都是白费功夫。” “那怎么办?”执柔忧心忡忡,“咱们会输吗?” 齐楹笑:“你怕吗?” 执柔点头:“臣妾害怕会输。” 木质的墙壁上刷了一层泥土,黄褐的颜色伴着彩绘的墙画,对照着窗外色彩如此鲜明清晰的远景,齐楹轻轻从背后将执柔抱在怀里。 “不要怕。”他的下巴落在她发顶,“就算输,也不会输得太糟。” 感受着齐楹胸腔的震颤,片刻之后,执柔低道:“陛下心里难过吗?” 尚存的死,以及太多难以完成的事。 他听罢沉沉一笑:“很多事,朕来不及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呢,尚存的死讯传来时,他一个人在承明宫里坐了很久,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甚至无法判别一天中的十二个时辰,直到张通问他要不要掌灯,他才知道已经入了夜。 这些年和尚存相处的细节,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子里走过。 尚存死了,那么过去的那一部分齐楹也跟着一起死了。 只是渐渐的,他就想通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去另一个世界见尚存了,想到这一重时,他竟然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释然。 “老师在教朕读书时,有一句话常常喜欢挂在嘴边。”齐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牢牢将执柔圈在怀中。他的两只手落在窗沿上,左右手臂成为了禁锢她的堡垒。 他开辟出这一块方寸之地供她容身,好像可以替她抵御一切风雨。 “今天,朕想把这句话也说给你。” “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则霸,权谋立而亡。” 这是《荀子》中的一句。 齐楹说完后,又为她解释说:“为人君,既要树立道义,又要讲求信义,唯独不能只用谋略。” 顿了顿,他又说:“就像方懿和,他追随朕,从来都不是因为朕用什么手段,而是当日你救他性命的恩情。他跟随朕,是为了报你的恩。” 报恩。这是执柔没想到的。 “臣妾,也只是举手之劳。”她小声说,“没有想着要靠这份功劳来要他回报。” “朕知道,方懿和他也知道。”齐楹怕执柔觉得冷,将她抱得更紧,“但这两者并不冲突。” 山风吹得人也有几分慵懒,齐楹抬起手,轻轻拨弄着执柔鬓角的头发:“朕的小女君记得了吗?” 女君。 执柔垂下眼,轻声问:“陛下为何用这个称呼唤臣妾?” 不只是一次半次,齐楹将这个称呼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如今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称呼,当作是齐楹对皇后的宠信。 齐楹笑:“朕记得自己从殷川回来那一日,才走到椒房殿的门口就听见你在训斥明堂丞。中气十足的样子,只怕是人人都要敬你畏你,这不是女君又是什么?” 说完后,又补充:“一个称呼而已,不要想那么多。” 群山、蓝天、白云。 还有长安。 齐楹看不到,却在用心感受着风里的味道。 除了冬日里的冷冽外,还有执柔发上的淡香。 “朕会下一道旨意,将老师葬在望螓山上。” “望螓山?” “嗯。”齐楹的脸转向南方,“那是殷川最高的山,也许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可以望见从赤城飞来的大雁。” 南北相隔,路远音疏。 “执柔。” “嗯。” “朕想带你再去看一个东西。” 他握着执柔的手,缓缓向长秋塔东侧走去。 黄褐色的墙壁渗透出陈旧的味道,以及依稀的残余的檀香。大亮的天光也很难将这里照得通透,齐楹带着她,走到了一面墙的前面。 执柔举起灯,墙上挂着一幅画。 是一个秾丽动人的女子,她靠着八仙榻,一只手拿着团扇,神情安宁沉静。 上面有题字,画中的女人正是孝宁皇后。 作画的人并不是宫中的画师,上面印着的是先帝的私印。画工并不算极致的巧夺天工,却将画中女子眼底眉梢的神韵画出了十成十。一笔一画间的情意是做不得假的。 “朕有些忘记她的样子了。”齐楹看不见,却仍仰着脸,面向着画的方向,“你来替朕讲讲,好吗?” 很多东西是可以靠反复重申加深印象的,而有些却不能。 执柔一字一句地描述完孝宁皇后的容貌之后,齐楹微微摇了摇头:“朕还是想不出。” 他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朕那时候,还是太小了。” 忘了便是忘了,再也无法挽回,任凭山崩地裂,都弥补不了遗忘的代价。 他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这幅画。 “你说,这幅画、这座塔,甚至是整个未央宫,千百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臣妾觉得,”执柔顺着他的指尖看向画中的女人,“大概是沧海变桑田了吧。” 齐楹仰着脸,笑意浅浅的:“败的人死了,赢的人也死了。忠臣死了,奸臣也死了。不论是朕、是你、还是别的谁,都是会死的。这座塔、这幅画,还有未央宫,都是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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