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记住了,还得学会清理自己走过的痕迹。”这回卫大虎没走最前头,而是让满仓带路,他在身后盯着,“下雪天还罢,你走过的脚印不消多时就会被大雪覆盖,别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的踪迹。可若是没下雪,别人顺着你走过的脚印跟在你身后,他没坏心还成,他若心怀不轨,你躲到深山老林人家都能给你找出来。” 尤其是他们现在这情况,说逃命太夸张,但确实是在躲灾,不愿被外人找到,不然会很麻烦。老屋这地儿,在村里人眼中确实是非常深的山,只要不是有人故意往山里钻,玩命般非要找到他们,说实在的,他爷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真就一次都没在山里遇见过外人。 连绵起伏的山脉,处处都是入口,但按地势来算,若定河镇是旮旯角,大河村便是旮旯角的旮旯角。而他们家屋后那条进山路,和他们家老屋的位置,便是山脉靠近森林、最后一条与村落相连的位置,往前再走一日两日便是上回他遇到狼群的地界,在那处活动的野兽,野猪都是底层的,运气好遇到狼,运气不好遇到熊虎。 这也是为啥村后头那座山和卫家屋后那座山明明相连,世世代代住在这片的人称村后头那座山为“上山”,称卫家屋后那座山为“进山”,两座山之间的差距大概就是小山头和高山的区别。 卫大虎从来没担心过村里人找上来,便是祖祖辈辈这么些年根深蒂固的想法,深山不能进,遇到野猪就是个死,何况狼熊虎,那些都是传说中的野兽,人许是不怕死,但怕死无全尸,遇到它们,直接就给你吃的剩下个骨头架子,肉末都给舔得干干净净。 靠山而居的村民,向来是闻虎色变,其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村民不会进山,他们家也没得罪过啥有权势的人,没人会为了他们这些泥腿子蝼蚁劳心费力搜山,唯一对他们有些潜在威胁的朱屠夫和马脸衙役还被他悄咪咪搞死了。 所以老屋那地儿,瞧着进山的脚程只有大半日,实则只要把尾巴处理好,真挺安全。 满仓是个听话的孩子,姐夫咋教,他就咋学,他也想尽快掌握,回头若要下山搬个东西啥的,姐夫就可以不用和他们一起,能留在山里陪着姐姐。 认路,清扫痕迹,若是有人追咋甩掉尾巴,他今儿还带上了弓箭,对着木桩子射了这么些日子,如今也是时候得尝试着猎个野鸡野兔啥的,甭管能不能射中,得先体验一下和射靶子截然不同的感觉。 活物不会站着让你猎,而实践永远是进度最快的学习方法。 满仓对此深有体会,这两日他感觉自己好似掌握到射中靶心的窍门了,昨儿也确实射中过一次,心头原本还有些自得,结果下山这一路,野鸡从他面前飞过他愣是都没射中,叫它给跑了。 “之前是不是还觉得挺简单,眼下晓得不容易了?”见他失落,卫大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射靶子只是让你们熟悉拉弓射箭,真想射中野鸡,你们还有得练。只要记住,没啥手艺是一日就能学会的,老师傅还有失手的时候,何况你们,只需日日勤加练习,一月不成就一年,一年还不成就十年,等你到了不用眼睛看,凭声音就能射中猎物时,那会儿你就算出师了。” 这个出师标准,他是按照自己来的,他五岁之前在村里当调皮娃子疯跑耍,五岁后便开始学拉弓射箭,若非他爹担心他年幼进山危险,他七八岁时就能独自猎野猪了。 没办法,天赋就是这般好,不但力大无穷,还闭着眼都能射穿猎物的脖子,满山会跑的吃食随便他嚯嚯。 卫大虎略有两分嘚瑟,不由把出师标准拉高,百步穿杨是不敢想了,闭上眼射中猎物总能做到吧?若这都不成,那还说个啥,就不是吃猎户这碗饭的人。 就好比他大哥,大刀倒是耍的可以,当个屠夫都成,猎户还是拉倒了,箭箭脱靶,丢人呐。 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到山下已过午时,好在身上揣了肉饼,扎扎实实馅儿,想着他们年轻汉子胃口大饿得快,二嫂这饼烙得大,便是卫大虎吃个五六块也差不多了。 午食也是在路上吃的,继续啃饼,到山下时也不觉得饿。 到家第一件事儿,卫大虎便围着院门转了一圈,没有泥巴印,也没有被扒拉过的痕迹。 开了院门,他身后的陈二牛等人熟门熟路进去,如今再看这间山下小院,再不是“去大虎家”串门的感觉,更像是回家。一个两个进去便一屁股坐在屋檐下,无论第多少次下山,都累,累得很。 卫大虎把堂屋钥匙丢给满仓,自己则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屋檐下的柴垛没少,后院捆得整整齐齐的树杈子也还在,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村里人安分得有些不合常理啊。 不是他把人想的太坏,而是接触了十多年的人,他们啥尿性他能不知晓?邻居吃个肉都要把孩子赶到别人家门口拍门哭闹讨肉吃的人,没便宜占时都要想方设法占便宜,有便宜占时,四条腿的狗都跑不过他们。 像眼下这种危及性命的大事儿,他们咋可能任由他“躲在”山下,不然李大郎咋提出让他们家搬去村里,就好比林老头,土匪进村他住村头首当其冲,而他家住的都不是村尾了,是最安全的山脚下,可以说是躲在村子身后,有啥动静能第一个逃命。 就他们那群小心眼子,他不乐意领头巡逻保护村子,定然会闹得把他家给掀了,下山之前他都以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琢磨着若是见到一个被砸得稀巴烂的院子,他该咋生气,该去抢多少东西回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连垛柴火都没少。 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 坐在屋檐下,卫大虎看着村子方向,沉吟片刻后,对陈大石道:“大哥,你带着满仓去村里瞅瞅现在啥情况,我心里不得劲儿,老觉得他们安生过头了。” “怀疑他们肚子没憋好屁?”陈大石立马起身,他劈了几日大刀,行事说话愈发向悍匪靠拢,他顺手便抄起背篓里的大刀,如今这把刀他使得最顺手,就和婆娘一样,都有些离不开了。 卫大虎都无语了,伸脚踹了他一下:“叫你去打听情况,不是让你去吓唬人,你拎把大刀算咋回事儿?回头人家把你当土匪收拾,或问你这把刀哪儿来的,你咋说?你去抢土匪了?” 如今十里八村谁人不知啊,只有土匪手头才有大刀! “我,我这不是没想这么多么。”陈大石嘿笑挠头,不敢说心里多少有点想抖威风,尤其想去里李家人面前晃一圈,甚至还想捅李大郎那阴着坏的玩意儿一刀。 当初他婆娘骂他婆娘孤煞命克亲娘老子,俩人还因此干了一架,后头他仗着朱屠夫抖威风,风水轮流转,如今朱屠夫死了,该轮到他抖威风了。 不过大虎不让,陈大石心头一阵儿遗憾,只能把刀放回去,拉着背着弓箭的满仓便去了村里。 他是土生土长的大河村人,对那群人的德行比大虎还清楚,故而他没走大路,而是靠近村子时带着满仓绕进了山,村子后头那座山他熟悉,从小跑到大,拾柴捡菌子套笼子啥的都在这里,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也是遇巧了,他刚和满仓刚抄小道进山,便看见他邻居那一大家子在哼哧哼哧挖坑,哦不,准确说是在挖地窖。 邻居一家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从另一条道上来,听见动静,两边儿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在干啥?”陈大石先声夺人。 “卫大虎又带你们几家人去哪儿发财了?这回不得了啊,咱们忙着防土匪躲兵爷,你们倒好,日子过得美哟,真潇洒啊,咱还邻里邻居的,你们吃上大肉也没见给我们留口汤和。”邻居妇人杵着锄头休息,张嘴便是一通酸话。 咋不酸呢?有个本事亲戚就是让人羡慕得眼睛发红,以前的李家,现在的陈家,村里就没有不嫉妒的。 以前日子好过,家里养了猪,还得巴结李家人,捧他家臭脚才能把年猪卖出去。 如今日子不好过,可别说养猪了,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不但日日担心土匪进村抢粮,还得防着兵爷进村抢人。 “啥兵爷?”陈大石目光一闪,看向他们挖的地窖,入口不大,也不咋宽敞,但很深,瞧着……不像是挖来藏粮食的。 他扭头看了眼四周,这里离村子算不得多远,地儿也不隐蔽,他们青天白日在这里挖地窖,村里人咋可能不知晓?定不是藏粮用,那便是…… 他心头猛地一跳,四肢瞬间发凉。 “啥兵爷,还能是啥兵爷?这世道真是不让人活了,土匪前脚下乡抢粮,后脚兵爷们就要来抢人,说那什么王爷发布的征兵令,外头这会儿正在打仗,打得热火朝天的,咱青州死了不少人,兵不够了,家家户户年满十三的男娃、四十五以下的汉子,甭管多少个,全都得去服兵役!”邻居妇人骂骂咧咧,骂完又抹眼泪哭,一边哭一边挖土。 她都不知道外头咋又开始打仗了,不是几十年不打了么?现下咋又打起来了,谁跟谁打啊?咋不是皇帝老子发的服兵役,而是啥狗屁王爷? 兵爷下乡下时,十里八村的人的吓到了,有好些个壮年汉子当场便被兵爷们捉了去,甭管人家爹娘跪下如何哭求,敢“抗命不遵”,兵爷当场便抽刀子要杀人,那是真要杀啊,凶神恶煞和土匪有啥两样! 相比害怕土匪,他们更畏惧当官的,尤其是腰上别着大刀的兵爷,一身煞气,手头上沾过命的人,比年年下乡来催缴粮食的县衙衙役还吓人。 除了被当场抓走的那些汉子,也有得了信儿逃掉的,她家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十里八村的人都没心思顾什么土匪了,家家户户都在挖地窖,就防啥兵爷们啥时候又下来抓人。 他泥腿子啥都不懂,就晓得那狗屁征兵不对劲儿,不能听,那玩意儿有问题! 只听过一户出一人,没听过连还未成年的娃子都要被拖去当兵的。四十五岁的汉子是个啥概念?能活到这个岁数都能被说上一句高寿了,都是当爷的人了,头发不说花白,起码白了一大半,都开始掉牙齿的年纪还要去服兵役,说里头没鬼,谁信啊! 今儿天气还成,陈大石站在原地,却是控制不住打起了摆子。 满仓也吓得有些瑟缩,他伸手拽了拽大哥,没必要去村里打听情况了,走吧,赶紧走。 陈大石回过神,带着他便要原路折返,那妇人突然想到啥,回头道:“那个啥,你妹子前头差人来村里,敲你们两家门都没人开,瞧着是有啥事儿,那人怪着急的。” 她当然不是好心提醒,就是瞅那人着急忙慌的样子,指定是出事儿了。 大家伙日子都这么难过,凭啥他们啥都不愁? 她一脸幸灾乐祸,出事儿才好,最好是出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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