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啥,我不累了。”卫大虎笑着说,见媳妇冲他瞪眼,他也像桃花非要自个背装满毛桃的背篓般倔强,“累啥累,咱们汉子不都是这般,要么日日扛着锄头在田里地里忙活,风里来雨里去的,只要一家子能吃饱穿暖,咋可能会感觉累?半点不累,好着呢。” 他是真不觉得累,只要想到媳妇看到粮食时亮晶晶的眼神,爹脸上满足的笑,别说扛三万多斤粮食,便是再让他扛三万斤,他都不觉得累。不过媳妇说的对,山下的地窖挖好了,大舅二舅家的存粮也藏到了地窖里,他心里又放下一桩心事,唯一还能让他惦记的便只剩下满仓和岳母那里。满仓还罢,虽是小娃子一个,但他家就他一个人,啥事他自己便能做主,存粮也好养鸡也罢甚至是给姐姐姐夫鸡蛋,他自个便能做主。岳母则不同,她本就是后娘进门,家里还有前头生的两个继子,俩儿媳又整日与她对着干,钱厨子也不是啥聪明人,一大家子一堆心眼,日子过得糟心,怕是岳母提出存粮的想法,钱家人会觉得她脑子有毛病,甚至觉得她不怀好意,啥锅都能往她脑袋上扣。 好好的,存啥粮啊,癫了不成。 卫大虎心里头明白,怕是钱家压根没把存粮的话当一回事儿。当然,他对钱家那群人也没啥岳家的情分,只听平日里与桃花说话时她露出来的口风,便晓得她那些年在钱家就是给他们一大家子当牛做马,农闲时在家煮饭洗衣割猪草喂猪喂鸡,啥事都落在她头上不说,外头田里土里的活儿也少不了。更不说农忙时她既要做家务活,还得扛着锄头下地,抢收那会儿还得去田里割谷子担谷子,啥体力活都要她一个姑娘家揽着。 卫大虎听到这些心里头不舒坦得很,他是没见过钱家那个闺女,但只要一想到明面上都是钱家姑娘,桃花既然跟着岳母嫁去了钱家,那就是钱家人,便是亲闺女和继闺女之间有区别,但区别就能这般大?抢收时桃花要下田割稻子挑谷子干重活累活,钱家姑娘就在家扫扫地做做饭干轻省活? 便是不和人家正儿八经的钱家女比较,就说孙氏,孙氏是大嫂,咋也躲在家中干点家务活,半点不下田?他就不信岳母不向着自己女儿,怕是她说的话在钱家不好使,钱家仗着人多,全都欺负她们母女罢了。 钱家人有没有把存粮的事放在心上,卫大虎半点不在意,他们便是全都饿死了都和他没关系。他就是担心岳母和狗子,狗子咋说都是钱家人,桃花多惦记自己弟弟他能不晓得?他就是觉得糟心,糟心狗子姓钱,若狗子也是娘带进去的儿子,他都想游说桃花私下和看岳母说说,要不咱和离算了。 和离带着狗子从钱家出来,远离那堆糟心人,咱过快活日子去。 可狗子姓钱,是钱厨子的亲儿子,岳母咋都不可能和离,便是和离了,她也带不走狗子,钱厨子不会同意。 卫大虎想到这些,他原本还打算明日在家休息,眼下他是半点不想歇了,赶紧去山里猎头野猪,把岳母和满仓狗子请来家中吃酒,叫桃花和亲娘弟弟们好生亲昵亲昵,媳妇怕是惦记娘和弟弟,心里头想得不行了。 卫大虎心疼媳妇,自然爱屋及乌,心里头也时刻惦记着岳母和两个妻弟。 水烧好,桃花舀了半桶热水,拎着木桶去了爹的屋。卫老头坐在床头打盹,桃花在外头敲了敲门,叫了声爹,卫老头猛地醒神,他抹了把脸,道:“进来吧。” 桃花推开门,把水桶拎到了屋里,又去屋檐下拿了泡脚盆,把水倒里头,端到床下,笑着道:“您泡泡脚去去乏,水桶我就放在旁边,若是盆里的水凉了,您掺些进去,多泡会儿。” 卫老头点头,把脚伸到泡脚盆里,有些烫,他便把踩在了木盆边缘,任由热气蒸着脚底板:“夜深了,不用管我,你和大虎也洗洗睡吧。” 桃花点头,叮嘱道:“泡完脚您就歇息,水放一旁就行,明日我再来倒。” 卫老头摆摆手,他又没老得动不了了,他自个能倒。儿媳孝顺,他心头熨帖,虽然是挥手赶人,但桃花能瞧出来爹心情不错,她正要出门呢,就听爹说:“咱家小门小户,本是没那般讲究,往年家中就我和大虎俩人,生辰不生辰的,从来不过。前头大虎与我说他要进山猎头野猪回来,我生辰在秋末冬初,到时你回一趟娘家,就说我请亲家母和亲家公来家中吃酒,请他们赏个脸走一趟。” 桃花闻言忙点头:“好。” 卫老头点点头,没再说啥,桃花便关上门出去了。 背对着屋门,桃花站在门口驻足了许久,她鼻子有些酸,眼睛润润的,眼泪不受控制流了下来。她没发出一丝声响,抬手把泪给抹掉,迈步回了灶房。 猎了野猪请娘和弟弟们来家中吃杀猪酒,大虎好久之前便与她说过,但爹开口和大虎开口是不同的,爹是家中唯一的长辈,他开口便是把这件事给彻底定了下来,意义也不一样。他老人家说去请亲家公亲家母,比大虎说请娘要郑重许多,大虎心里惦记娘,是他当女婿的孝顺,但他们家是爹说了算,爹才是一家之主。 若是大虎去请娘家来吃杀猪酒,娘定会问爹说啥没,爹有没有想法,大虎说请她去家中吃酒爹同意了吗?娘若是晓得爹啥话都没有说,没有主动开口,她心中定然会乱想,甚至会认为这是大虎和她的主意,担心她游说了大虎,爹心头不高兴,回头爹对她有了想法,她在婆家的日子会不好过。 桃花了解娘,她就是多思多想的性子。 当娘的都是这般,只要遇到儿女的事便会胡思乱想,生怕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娘不晓得卫家的日子是咋样过的,只当他们是穷苦人家,便是次次登门都有送些栗子青菜野鸡野兔,这不是女婿是猎户吗?运气好在山里头猎到的,他有心孝顺,才往钱家送。可野猪不同啊,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泥腿子,一头猪是啥概念?家中媳妇若是偷懒今日没去割猪草,把家里养的猪给饿着了,婆婆能拿着棍子追着她满院子揍,全家眼巴巴尽心伺候一头猪,年尾下来能卖个几两银子呢!便是村里人杀猪,都不见得会大摆宴席请村里人吃杀猪酒,只请几家来往亲密的亲朋邻居便已是很好了。 谁家肉不是藏着吃啊,咋可能白白拿出来给村里人吃? 卫大虎成亲那日大摆宴席,桌子全是大肉,请了全村人上门吃席,一家十来口就送几个鸡蛋青菜也能得双筷子,大河村往前数个几十年,就没有人如他们家这般阔气的。所以桃花每次去村里,妇人婆子小媳妇都爱在私下偷偷瞅她,捂嘴偷笑盯着她说话。 大家伙都好奇啊,这得是啥娇俏模样的姑娘才能叫卫家这般看重,她们嫁人时啥样?盖个红盖头,由自个男人带着,拎着包袱便上了婆家门。靠着自个双脚走到婆家,没有迎亲队伍,婆家更没有大摆宴席迎客。 只有那稍微得老子娘看中的姑娘,是由亲兄弟背出家门,婆家再摆上两桌喊上亲戚,这在村里便已经是顶有面子的了。 只有山下卫家娶亲,又是牛车迎亲,尤其一大群迎亲队伍,从大河村吹吹打打去杏花村迎了亲娘子,又一路吹吹打打回来,把新娘子迎进了家门。 那个郑重啊,可让大河村一群小媳妇私下掐红了掌心,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卫大虎在灶房里泡脚,桃花从堂屋拿了张小凳子进来,坐在他对面,很自然地撩起袖子,把手伸进滚烫的洗脚水里,抓着他的大脚丫子便给他揉搓放松。 卫大虎没被人洗过脚,触不及防被媳妇的小手抓住,他愣是吓得浑身都僵直了,半点不敢动。 婆娘给汉子洗脚是很正常的,在村里,汉子天天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从早干到晚,身体疲倦又僵硬,夜间就会泡个脚放松,贴心的婆娘会帮自个男人按摩肩背,让他们舒坦些。 成婚这般久,这还是桃花头一次给自己男人洗脚,她低垂着脑袋,白皙但并不细嫩的双手抓着木盆里的一只大脚掌,一个九尺大汉的脚咋可能不大,桃花双手也才堪堪握住。她握男人的脚,大拇指与食指按揉着他的脚底和脚背,这是娘教她的,娘说人的身上有很多穴位,脚底也是,按压穴位能缓解疲劳,她也是头一次试,以往都是听娘说。 赵素芬能三嫁,自然有一番自己的本事,甭管是哄男人也好,自身勤劳也罢,她每每都能在日子快要过不下去时,又拐了个弯把日子过起来。她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对男人温柔小意些,也能多换来一些柔情体贴不是?否则就钱厨子那小心眼性子,当初咋可能同意她把桃花带进钱家门。 桃花给卫大虎按摩脚,倒不是如娘那般是用来哄哄男人的手段,她就是心疼大虎了,前几日他肩上磨破了皮,她不方便给他按摩肩颈,在山上老屋也没灶头烧热水泡脚,回来后他又忙着上山和大哥他们一道挖地窖,今日把粮食藏好了,他这卸下来担子来,不用那般忙碌了,桃花便想给他按摩放松放松。 卫大虎觉得脚板心痒痒的,但他没有乱动,任由媳妇抓着他的大脚来回按摩。灶房里点着油灯,昏暗的光照在桃花低垂的脸上,温柔恬静,瞧得卫大虎一颗铁汉心软得一塌糊涂。 小虎趴在柴垛上呼呼大睡,两口子都没说话。桃花给卫大虎洗脚按摩,卫大虎便眼也不眨看着媳妇,灶房里安静温馨,只要撩动响起的水声。 两只脚来回换着摁,直到一盆热水渐渐转为温凉,桃花才用帕子把他的脚擦干,卫大虎穿上桃花给他做的棉鞋,爱惜的很,踩在地上的步子都不敢压实了,生怕如草鞋般穿个几日便坏了。 端着洗脚水倒在院子里,把洗脚盆搁屋檐下,他随后关了灶房和堂屋门,和洗完手的桃花一道回屋睡觉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夫妻俩醒来在床上赖着不愿起,天气转凉后,早间起床都变得有些费劲儿了,睡了一夜暖烘烘的被窝叫人舍不得离开,脚丫伸到外头,几个呼吸间便感觉凉得不行。 山下便是这般,夏日里比村里凉快,冬日里比村中寒冷,家中要尽快添置些过冬衣物了。 卫大虎抱着媳妇一通乱拱,昨夜泡了脚,他一夜安眠,半点没闹媳妇。早晨一睁开眼,那儿直挺挺地快把被子都戳破了,他难受的很,桃花迷迷瞪瞪被他抓着手,手心里被塞了个滚烫物件。 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大早上的,倒是没遭啥大罪,就是手心快被磨破了皮。 浅浅闹了一会儿,俩人从床上起来时,灶房里已经传来了动静。爹正在灶房里逗小虎,不晓得说了啥,小虎汪汪汪叫唤了几声,引来他连声大笑。 挽好发,桃花打着哈欠出了屋子,早上嘴巴干干的,她没有洗漱,而是从筲箕上拿了个毛桃子,坐在爹平常编背篓的凳子上,望着远方被雾气遮掩的山林,剥了毛桃子的皮,张嘴便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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