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令尊不会这么想,不然何以甘愿受尽疲累都要再看一眼东京的人物繁阜,无限风光?” 郭思此惊非同小可:“你,你怎知?” “主簿不必惊讶,令尊的行踪在下还是知晓一二的。但在下绝无歹意,今日之所以随主簿至此,就是为了提醒主簿,无论今日发生何事,还请与令尊速速离京,不可耽搁!” “这?这是为何?”郭思不明所以:“我与家父入京半月有余,算是相安无事,何以今日突然被歹人跟踪,莫不是宫中生了什么变故?可即便如此,与我父子二人又有何关系?” 男子缓缓摇头,轻叹:“整件事情或许只是一个开始,此刻我也无法告诉主簿太多,你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今日此事关乎先帝保存在翰林图画院里的那样物件,如今有人觊觎此物,而你父子二人又凑巧在此时入京,歹人若想得到线索,多半会设法寻到令尊。正如主簿所言,令尊年事已高,何必再受无畏牵连,因而在下才特此冒险来提醒阁下速速离京。” 郭思双唇发颤,呆在原地,怔怔地盯着这个男子的脸。他难以想象一路过来,他父子二人的行踪居然都在这个男子的监视之下,而更令他手足无措的是此刻脑海中反复回想的那几个字:翰林图画院、先帝、物件。这些字组合之下与他父亲的关联显而易见,他绝不想再让父亲牵涉其中,更何况是在他年过八旬,已经油尽灯枯之时。原本只是打算让他随着自己磨勘的机会再入一次汴梁,看一看汴河两岸金翠耀目,罗琦飘香,灯宵月夕的绝伦盛景,难道这次旅程反而会让父亲深陷一场可怖的阴谋吗?他清楚,此刻要做的事必须摆脱那些歹人,速速离京。 郭思慌忙地回过神来:“可…可那两个黑衣人就在前门,我此刻如何脱身?” “这倒不难,从这里向后走,勾栏有个后门,连着一条小径,直通蔡河,你在那里先找一条船躲起来,等风声一过就回去。”说罢那个男子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郭思,抱拳道:“郭主簿,还望你们父子一切平安,在下还有要身在身,就此告辞。” “敢问阁下高姓——” 郭思话音还未落,他已然消失在屏风之后。郭思深吸一口气,卷起袖子拭了拭额上豆大的汗滴,打起精神往后头走去,果然一切如那男子所言。郭思一路掩住面容,从小径沿石阶而下,登上一艘乌篷船。他抛给船家一贯铜钱,吩咐他在保康门这一段先来回驶一圈。此刻夜灯已然亮起,两岸风光无限,小船慢悠悠地随着游河的画舫、客船一起漂行。 郭思透过凉篷上草席的缝隙密切注视着岸上的动静,果然不出所料,船刚漂行了一段,那两个黑衣人就出现在蔡河岸边,疯狂在人群之中寻找郭思的踪迹。不仅如此,片刻之间,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三四个普通百姓模样的人,与黑衣人交头接耳之下,迅速分成两队,跳到岸边停泊的客船内以及正在缓行的大小船只上逐一搜寻,如同一张渔网般捕展开去,一幅誓不罢休的气势。郭思见状,心又跳到了嗓子眼,这样下去一艘艘地排查,迟早会搜到他这里。若急着驶出保康门,显然会太过明显被逮个正着。 正踌躇间,只见其中一个搜寻者腾空一跃跳到了郭思所在乌篷船隔壁的一艘商船之上,利索地在船舱里搜寻起来。郭思明白,若不在这一瞬做出决定,那么他会在下一刻直接落入对方手中。情急之下,郭思俨然无计可施,他水性并不佳,顶多在水下支撑一时半刻。他借着岸上灯火观察了几眼四周,抓起船尾的甲板上的一根草绳,先抛入水中,随后整个身子笨拙地扑腾入冰冷刺骨的蔡河。果然一眨眼工夫,那搜寻者一个跨步,落在了乌篷船的船头,郭思在水中只觉得,就在自己完全没入水下的一刻,乌篷船船头一沉,紧接着重量移到了船身再到船尾,搜寻者很快发现了抛入水中的那根绳索,当他以为有所收获将之奋然拉起时,却发现底下已经空无一人。 郭思利用这个短短的时间差,迅速游开,他在跳入蔡河之前已经看准了一艘刚刚被黑衣人搜过的客船,那艘船的艉部,清清楚楚地露出一个平衡舵,那是一种可以升降的舵,形状扁平,最适宜在水浅和河道弯曲的内河里航行。船行在浅水中,舵和船底切齐,以免舵身插入河底,影响行驶或损坏舵身。这个平衡舵在蔡河停泊时恰好拉出了水面,平成一个平台,正好可以让人趴在上面,不易被人发现。郭思勉力在水下找到了平衡舵的位置,借着船体投射下的阴影,抓住了湿滑的船舵边缘,让整个身体挂在平衡舵上方。这一呆就是一个时辰。直到河上搜捕的喧嚣声消失良久,自己的身体几乎快冻僵之时,郭思才再次划入河中,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游回了乌篷船边,顺着绳索爬入仓中,那乘船的老汉目瞪口呆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郭主簿,哑然失语半晌后,才颤颤地从木阁中拿出一套粗衣,一条棉被,摆在郭思面前。 在彷徨与惊恐中这样挨过了一夜,郭思在天光大亮,河上重新船行如旧之后才让船家撑着橹缓缓往太平桥驶去。等抵达时,已过次日辰时。疲惫与不适扩散至全身,可他更关心的是父亲还有刘大年的安危。他吱呀一推开门,只见刘大年挂着两枚乌青的黑眼圈如释重负地看向自己:“家主,你可回来了!” “你,老爷子还好吧?”郭思迫不及待地确认。 “我,我没事,我也在外熬了一夜,寅时才敢回来。老爷子一夜没见你,担心的很,此刻正在见客。” 他指了指厢房。 “客?什么客?” 郭思慌道。 “说是邓侍郎。”郭思一听名讳,便知是父亲旧友,朝中的侍郎提举官邓雍。他也等不急更衣,务必要先去报个平安,再商议离京城之事,片刻不敢耽搁,便直接朝厢房走去。 厢房中,曾经的翰林图画院待诏郭熙瘫坐在的卧榻上,面色灰白奄奄一息。床边坐着一个鬓角已然花白的中年男人。邓雍偷偷用衣襟擦着眼泪,对身边的老者叹道:“遥想先皇tຊ当年是如此爱慕先生的画作,大内深宫,处处可见先生墨宝,偿有‘一殿专背熙作’之说。可这才短短几年功夫,如今官家就如此不知怜惜。不光把先皇挂在宫内的那些幅名作统统收了起来,堆到库房里也无人照料,居然还…还… 在下实在是不明白,不明白呀!” 老者强忍着身上的病痛,支起半边身子,哀怨地望向邓雍,忙问:“居然还什么?你说啊…咳…说…咳咳…”说着一阵痛咳不止,手上却紧抓着他的衣襟要他回答。 邓雍微微转过头去,不忍直视老者的眼睛,被他逼问之下,小声叹道:“居然…居然拿先生的画…当成抹布擦桌几…” “啊…”老者颤道。他轻轻松开手,悲愤之极,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吐将出来,又是一阵狂咳。待稍停,他重新倒在榻上,两眼泪水依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邓雍擦了擦眼泪,低头对郭熙说:“先生莫急,昨日我面见官家,求官家将先生所有的画作都赐于在下。目的就是为了代先生好好保存。没想到官家居然恩准了。” 老者似略感安慰,可是顷刻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忙问邓雍:“邓侍郎,你可否告诉我…咳…官家赐你的画里,可有…咳…可有《早春图》”? 对方被一问之下抬头踌躇,又复转头望着老者,欲言又止,终于哀叹道:“画作中并无《早春图》,下官知道,此画是先生最得意的作品,连当年神宗皇帝都视若珍宝。下官今日一早收到翰林画院处清点出来的卷子一共三十幅,可是一一查阅后发现并无此图。我特地问了前来送画的宫人,宫人答说翰林院库房中并无《早春图》。我见事情不同寻常,这才急着来见先生一面。”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摇头,哀伤不已。 郭熙蹬地一下撑坐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瞪大了双眼,喊道:“什么?!不在其中?…咳…这不可能…咳…不可能的!”两手死死抓住邓雍右臂,“邓侍郎,快…快带我去找…咳…把它找回来…咳咳咳…找回来!” 郭思一到屋边听闻父亲话语激动,忙破门而入。屋内人见他如此模样,颇为震惊,郭熙缓过一口气:“你,你这是下地干活还是下河捞鱼去?“ “参见邓侍郎。” 郭思也不顾得礼节,问候一声之后,直接抓着邓雍的臂膀问道:“邓侍郎,你说的可是真的? 邓雍被他问的摸不着头脑:“在下所言自然句句属实。“ “邓侍郎,敢问你是何时向官家求的画?“ “昨日早朝之上,官家也应允了。“邓雍正色道。 “那——那昨日翰林图画院可曾发生什么事?“郭思追问。 邓雍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病榻上的郭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回头向父子二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坦言:“的确,昨日宫中出了件大事。而且…而且…” 父子二人急切地望着邓雍,等他说下去。邓雍咽了口唾沫:“听说昨日翰林图画院失窃!虽然还不知丢的是何物件,但看宫中昨夜派出殿帅于中仁和右骁卫将军卢昭义调查此案,又将当值的翰林图画院待诏孙学茂和袛侯武伯潮尽数扣押问话,看来严重程度非同小可。” 郭熙强忍胸口滞涨郁结的血气:“究竟是何人所为?” “事情真相如何还不得而知,不过宫中传言,闯入翰林图画院盗图之人正是光禄少卿林擎。此人是元丰新党,数年前王荆公还在朝时,此人倒是他的得力下属。”邓雍愁眉叹道。 郭思脑中迅速理过无数思绪,他虽然还不敢断言,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从昨日开始他遇到的一系列事情到今日听闻邓雍所说的,两者必定环环相扣。他到桌边找了张圆凳坐下:“爹,邓侍郎,我想我有必要把昨日的事和你们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邓雍和郭熙听完郭思和刘大年的遭遇,半晌说不出话。直到邓雍突然反应过来,问道: “郭主簿,我问你, 此人当真和你说昨日发生之事和你父子二人有关?” “不错,这等重要线索,我不敢记错。” “我再问你, 你遇见的那个男子长相如何?” 郭思原原本本地将那个虬髯男子的长相、身形、举止神态都说了一遍。邓雍恍然击掌道:“郭主簿!若在下猜得没错,你遇见的正是林擎!而且,若他这样跟你说,那么...那么很有可能昨日图画院失窃的就是《早春图》! 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官家赐予我的画作中,并没有此图!” “什么?你说他就是林擎?”郭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他就是盗取《早春图》之人?“邓侍郎,你可知此人现在何处?我非得找到他问个明白不可!” “哎,你是找不到他了,昨日官家连夜派人前往林府捉拿林擎,结果此人神通广大,携了家眷在禁军右骁卫的眼皮子底下出逃,如今不知去向,宫中正竭力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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