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初向他投来一个苦恼的浅笑:“官家的心思,谁能猜透呢?况且我本就中了寒毒,时日无多!”她抬头看向暗沉的宫殿,又准备迈开脚步。于墨霄却加重手中的力道,一把将她拉近:“我不许你这样!” 她看着他关切又急迫的眼神,不知怎的,当日在舒州城客栈内的一幕又浮上心头,那日他也是如此,为她焦急万分,气恨她自暴自弃,可又不知该如何救她,最后只不顾一切地抛下一句——若你难逃此劫,那我便与你死在一起!是啊,若今日当真又是她林寒初注定的劫数,那么眼前这个痴人必定也不可能独活。今日,真的会走到如此吗? 她心中半是甘饴半是伤怀,回望他道:“墨霄,因对劫数,无非是尽人事。此刻我们所能做的,唯有不违背自己的心。我相信官家也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一个懂得珍视《早春图》的君王,必定也懂得如何去留存所谓的生机。你说是吗?” 于墨霄怔了一瞬,他并没有完全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生机?指的是什么?若官家执意让所有证据归于尘土,他们的生机又会在哪里呢?他再次低头,却发现自己已不自觉地松开了紧握着林寒初的手,任由她快步跟随李彦,没入昏暗的大殿。 垂拱殿位于后宫的中心位置,南北两面足足有五开间,梁架呈六椽袱前接乳袱用五柱,单檐九脊顶。踏入庞大殿内,空旷而沉重的气息仿佛一刹那将这个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来。大殿之中,只见几个紫绿朝服的官员已背对门口而立,显然他们先自己一步到。殿后高处,只见赵佶侧脸端坐九龙椅上,见李彦带着两人入内,稍稍偏过头来看向他们这个方向。 “于墨霄,林寒初参见官家。”两人的语调不急不缓。话音刚落,那个紫服背影回过头来,果然是张商英。可他脸上的神情却让林寒初愣是心中一沉,今日的张大人不似当日在涧南园中闲适洒脱,也不似前日在樊楼时的运筹帷幄,显露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似乎老迈了十年的张商英,深陷的双眼隐隐透露着惊恐和无奈。 未来得及细细踹测张商英的意思,只听坐上的赵佶道:“于墨霄,林寒初,你可知道朕今日为何召见你们二人?” “草民愚钝,还请官tຊ家赐教。”于墨霄机械地道。 “张商英,洪知濡,你们来说说,这两个人所犯何罪?” 赵佶一字一顿道,冷若冰霜的语调中未带丝毫感情。 原来着绿服的正是大理寺正洪知濡,他转过身来,侧对皇帝,拱手欠身迟疑道:“此二人…此二人擅闯后宫,谋害宦官,此外对《早春图》的线索知情不报,犯有…犯有欺君之罪。”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当日他俩潜入宫城逼问高金福的事情,还是被泄露出去。林寒初听闻此处倒并不意外,只是惋惜多半是他们救出的小太监刘有林被捉拿回去,屈打成招,此刻不知是死是活。 赵佶接着道:“罪当如何?” 洪知濡踌躇,张商英在一旁跪地俯首道:“官家,念在于墨霄和林寒初乃忠良之后,此番又是为了追查线索历经艰难,前日在樊楼救驾有功,还请官家网开一面!” 赵佶无视张商英的求情:“洪知濡,罪当如何?” 洪知濡微微颤声:“罪当…诛!”话一出口,便同张商英一般跪地俯首再也不敢抬头看于林二人一眼。 垂拱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赵佶的一声令下。所谓“垂拱”两字,指的是君王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衣拱手,不费气力而天下治。每一位君王的内心都再清楚不过,这两个字虽然吉利,而无非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奢望,在大宋的历史上,没有一位官家可以和颜悦色地将天下治理妥当,甚至没有一位官家可以顺应自己的内心,在这九龙座上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道命令都是君无戏言,都是不得不做的选择,都是浸满了鲜血的现实。所谓“垂拱”,说到底,只是仰仗于权力之上的统治,强压于万民脊背上的顺从。垂下的是无可抵抗的双手,拱上的任君摆布的项上人头。 这殿上的每个人都再清楚不过,赵佶长出一口气,终于沉沉喝到:“来人,将此二人绑送刑部,听候发落!”门口的四个带甲侍卫,再熟练不过地从殿外快步而入,一左一右将两人的手臂向后一架,便欲拖出垂拱殿去。 “且慢,草民有一言,希望官家听后再做发落!”林寒初的声音如同深冬的密林中,一只疲累不堪的雀鸟向未知深处那一点微弱的暗光发出的鸣叫,决绝而又坚定,不带丝毫的怯懦。 赵佶的表情泛起一丝微末的涟漪,他缓缓举起右手,示意侍卫停一停。林寒初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关于她和于墨霄的生死。她挣脱侍卫的挟持,无畏地朝殿上向前数步,与赵佶面对面而立:“草民以为,官家并不是真的要至我二人于死地!” 张商英摇头劝道:“寒初,小心你说的话!” “多谢张大人关心,寒初只是想说,官家圣明,知晓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向官家奏明,断然不会现在就将我二人押入刑部正法,而让《早春图》的线索就此断绝!” 张商英疑惑,《早春图》的秘密早已在当日密室中揭晓,当事人也都妥善处置,怎还会有重要线索。他不知这是不是林寒初为了自救才说的推辞,因而便闭口不言,只皱眉焦虑地望着她。 “哦?这么说,你认为此案还未完?”赵佶慢条斯理地道,脸上不自矜浮现出一种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错!草民以为,天佛寺根本不是真正的答案。”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表示出出前所未有的震惊。 赵佶眯起眸子仔细端详林寒初:“林寒初,朕提醒你,考虑清楚再说下去。” 张商英瞥见赵佶的表情,他和洪知濡对望一眼,请示道:“官家,此事事关皇家机密,微臣与洪寺正,是否该回避?”赵佶做了个默许的表情,又示意殿上的四个侍卫也暂且退下,一会功夫硕大的殿内只剩下他自己,林寒初和于墨霄三人。 “现在你可以放心说了,林寒初你记住,若有一句说错或是说了朕不想听的,你便走不出这垂拱殿了!” “寒初遵旨。”林寒初回身看了一眼于墨霄,只见他此刻也正望向自己,微微颔首投来一个肯定的眼神。她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还是鼓起勇气:“其实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官家的布置!” 赵佶脸上露出一个等待许久的笑容:“哦?是吗?此话怎讲?” 当日在密室中解开所谓的迷局,得知神宗皇帝精心布置下的迷局所指的就是熙宁年间所建造的天佛寺时,我的确十分兴奋,可能因为当日太累了,加上随后被火药的余波所震,我便没有对这个答案再去多加印证。第二日,我与于墨霄的确到了天佛寺希望再去查证一番,可是官家的心思的确缜密,第二日一早,开封城内最大的十来座寺院便以即将迎接天竺舍利为由,派遣了重兵把守,对民众关闭半月之久,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天佛寺。这样一来,一可以掩人耳目,不让人知道当日解开的《早春图》之谜所指向的目的地到底是何处,二也可以杜绝于墨霄和我前往天佛寺再做查访。 赵佶好奇地看着她:“所以呢?” “可是寒初认为,官家之所以要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防止我们发现天佛寺内的宝藏,相反,官家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要防止我和于墨霄发现天佛寺内根本没有宝藏,或者说天佛寺这个答案根本就是不成立的!” “你为何这样认为,又为何如此肯定?” “原因有三。第一:假设天佛寺当真是藏宝所在,而官家又安排了后面的重重把守不让人接近天佛寺,若宝藏的秘密当真如此秘不可宣,那么当日在樊楼密室中的三个人,柳若眉、于墨霄和我根本就不可能活着离开樊楼;第二:我仔细回想了当日在密室中的解密过程,期间我和墨霄数次遇到瓶颈,但是最关键的时刻,都是官家你故意提示我们,你故意将油灯撞翻,来提示墨霄需要利用光源、舆图和早春图之间的距离来调整投影的大小。第二次又是官家你娴熟无误地将五个地点的肇建年代一一告知。最后当我和墨霄误将封禅碑和醴泉观混淆起来,而无法得出正确的交点时,依然是官家你提醒了我们。草民愚钝,若不是当日官家的提点,或许再多给上我们两个时辰,不,甚至是两日,也决计难以解开其中的谜题。”林寒初低头拱手自谦。 “你这么说,或许只能说明,我身为神宗皇帝的子嗣,从某处得知了图中的奥秘,便引导你们得出最终的结论,你又为何能断言这个答案并不成立呢?”赵佶微微低头,摆弄着拇指上一枚羊脂玉扳指反问道。 “首先自然是官家对这个答案的态度,适才我已经说了,第二点还是那张古怪的舆图,虽然我们最后利用了光影来调整舆图在《早春图》上的投影大小,最终让两张图的尺寸得以吻合,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偏偏当年神宗皇帝交给王安石的这幅图要比《早春图》小上那么一大圈?明明可以让两张图的尺寸一样,这样才更方便作画时的定位不是吗?后来,我突然想起了罗丹青在临死前,当着赵柘的面,和我说的关于第二张图的线索的一句话。” “哪一句话?”赵佶挑眉脱口而出。 “他说:‘其实你已经找到了它,但也有可能永远得不到它。’一直以来,我都只把那句话放在了当时的语境中去理解,以为罗叔叔指的是舆图藏在我曾经去过的王安石墓中,所以他说我已经找到了藏图的地点,而后半句所说的可能永远得不到它,指的是他把假图藏在了尸体手握的漆盒中,而把真图藏在头顶的密匦之中。后来赵柘的确只得到了假图,而我机缘下开启密匦,得到藏在《元丰冶谋遗事》册页之中的舆图。所以,长久以来,我便一直深信结果完全印证了罗叔叔死前的遗言。可是这几日反复思索,当我有了刚才所说的第一个疑点之后,再去回想他当时的这句话,却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 “你未免把罗丹青说得太过未卜先知!”赵佶笑道。 “或许吧。可是此刻再理解这句话,我认为它真正的含义是:即便能够得到密匦中的那张图,但很可能在我找到它的时候,也已经是被官家你替换过的舆图。”她仔细端详着赵佶的表情,见他此刻含笑不语,并没有震怒,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草民以为,新政关乎的这个国库宝藏终究是为皇家所有,虽然当年新政乃王安石推进,但是岂有皇家不能干预之理?罗叔叔曾亲口承认自己在元祐二年秘密进宫面见哲宗皇帝,并将那幅《山禽腊梅图》交给哲宗保管。tຊ我曾听赵柘说过,这幅画在宫中库房内收藏多年,直到当今官家你即位之后便经常将此画拿出赏玩,并且题诗其上: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官家你精通书画,早已参透了这幅画中的奥秘,并且数年前就派人找到了罗丹青,并让他告知了舆图的所在。罗丹青临死前,因为赵柘就在近旁,他自然不可能说出这其中的原委,所以只能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哑谜,让我和赵柘自行去理解。还有一点可以证实我刚才的推测。赵柘工于心计,做事谨小慎微,他手下的人亦是如此。王安石的墓穴和棺椁只有方寸大小,赵柘的人发现尸体手中的舆图,必定也会检查一遍周围,想必不会错过密匦的这个位置。可是在我到达墓穴时,却发现密匦中的册页安然无恙,我一直以为或许只是赵柘的人一时疏忽侥幸让我得到,可是现在想来,多半是官家料事如神,在赵柘的人取走了第一份假图之后,才将这第二份假图藏入密匦之中,等我来取。而自从我第一次接近半山园开始,我和赵柘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过官家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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