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着那个瘫倒在黑暗中的人开口: “实在抱歉,知州大人,我的朋友给您添麻烦了,他现在情绪激动,出现幻觉,应当是精神有些失常,可能中了蛊。夜深人静大夫不出门,我背他去找大夫看病。所有损失记在我账下,待我看好了病就带他回来,绝不会偷跑。” 林沉玉背起燕洄就要离开。 忽然,她的袖子被人轻轻拽住了。 她低头看去那人,月光下,燕卿白呼吸有些凌乱,他面如冠玉,眼里闪着繁星,平素温和谦逊,情绪从不流于外的端方君子,此时嘴角也扬起了止不住的笑意。 他紧紧攥着林沉玉衣袖,怎么也不肯撒手,似乎害怕一撒手她就如风一般溜走了。 他笑道:“恩公,经年不见,您还记得我吗?”
第84章 燕卿白轻轻解开了左手的手帕, 露出粉白狰狞的旧日疤痕来。他将手腕朝林沉玉一送,林沉玉觑见这手腕,终于想起来了:“是你!” 两年前, 她初入江湖, 曾救下过一个试图割腕自杀的穷书生,又照顾了他几日,她玩性大,见他康复了就丢下银子离开。没想到因缘际会,昔日之人, 今日重逢。 林沉玉笑了起来:“你现在似乎过的很好。” “惭愧,下官想起来当时无知轻生之举, 实在汗颜。恩公走后, 下官决定静心读书, 后赴京赶考,蒙圣恩侥幸得中, 如今忝居此地,实在是惭愧惭愧。”燕卿白眼神清澈,向林沉玉施礼: “当日未曾面谢恩公, 今日相逢,天遂我愿, 请恩公受我一拜,若无恩公, 卿白断无今日。” 说罢, 他聊起官袍裙摆,迤然一拜。 “快请起, 萍水之恩,不足挂齿。” 林沉玉感觉肩膀一疼, 皱眉回头一看,就看见燕洄趴在她身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她气了:“燕洄!松口!” “本官要……鲨了你!”燕洄昏迷中还是没有放弃杀人。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对燕卿白莞尔一笑:“抱歉,我得送我的伙伴去医馆了。” 再不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我来背吧,我是他兄长,岂敢劳烦恩公,夜深露重,我陪恩公一起去医馆。”燕卿白一笑。 * 若无急难,夜不走医。 这是老实话,夜间看守医馆的大夫一般不随意出馆,除非遇到难产中毒等急难,才会离开医馆。怕的就是自己离开了医馆,另有紧急的病人来寻他。所以一般人夜里看病,必须得自己带了病人上门去访医。 医馆在华州府的大衢偏僻处,门口木刻楹联有些破旧,可字迹依旧深刻: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燕洄躺在床上,浑身发红,牙齿都在打颤。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一直喊着火烧身体好疼,骂着燕卿白毒杀他。 燕卿白对林沉玉苦笑:“家门不和外人欺,总有恩怨,到底是往事随风。如今我尚不愿兄弟阋墙,何尝会如此对他呢?不知道为何他一直这样,觉得我要杀他。” 林沉玉看向大夫,大夫先是探脉,皱眉道:“此人脉象,极为凶险,乃是十大凶脉中的一种,釜沸脉。” “此脉何解?” 大夫抚须拧眉:“无解。釜沸脉,中脉如如釜中水,火燃而沸,四衅倾流,有进无退。一般来说,此脉是天生气血不足而致,少儿易发,严重者往往一月数次,多发致死。” “可我看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还是第一次。”林沉玉纠正。若他真的先天不足,萧匪石也不会提拔一个体弱的病人做指挥使。 大夫愣住了,又把脉,看他舌苔眼下,眉头拧的越发紧:“恕老朽医术浅薄,若不是胎里病,老朽实在想不到什么能导致釜沸脉,唯能开一些镇定人心的药,只能一时镇他精神,到底是治标不治本。惭愧。” “无妨,您只管开。”林沉玉和燕卿白的脸上都差了下去,可语气依旧温和。 大夫叹口气:“老朽行医多年,想不到还有认不出来的脉象,实在是医术浅薄,这样,我就不收你们诊费了。” “老人家说笑了,这深更半夜的您深夜坐诊在此,实在辛苦了,收下诊费是应该的。”燕卿白从怀中掏出银钱,轻轻放在桌上。 大夫看着这束手无策的三个人,有些惭愧,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 “说起来,这华州府应当是没有人能治好这位兄弟的了,不过,万不得已的时候,到可以试试看剑走偏锋。” “这是何意?” 大夫叹口气: ”说起来也是我们医者的惭愧。约摸一个月前,华州府外停下来了个奇怪的马车,马车外挂出旗帜来,上书八个字:万疾可去,百病可医。大家都不信,以为是什么江湖骗子,毫不理会。结果有一天,一个重残之人病急乱投医去找了马车,不料想真的叫车中人治好了!” “渐渐的就有人去了,那里面的人神秘的很,只叫你从马车的车窗口伸手进去,里面的人给你把完脉,然后默默的给你开药方,直接去找医馆抓药。中间过场,一句话也不说,里面的人什么样子你也瞧不见。倒是有一个少年悄悄探进去看过,只看见一只白毛狐狸,正睁着眼静静看着他,大家都说里面坐的是狐仙,这狐仙降药,乃是神谕。” 这狐仙一来,华州府医馆的生意就大打折扣了。还有人得了药就来辱骂大夫们无能,因而大夫之间对狐仙怨言也是颇多。 若不是这几个小兄弟言辞和善,他也不愿意提及那狐仙。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车里人不能治好的病。那药方我也见过,尽是一些寻常的药,可增减之间,颇有见地。”大夫似乎有些耻于开口:“哎,你们不妨去找那人试试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没办法了,去找找吧。” 林沉玉作势要把燕洄背起来,却又被大夫拦住:“哎等等等等,年轻人莫要急躁。你知道要带什么去看狐仙吗?” 林沉玉认真思考了一会:“若真是狐仙,寻常金银定然不行,那烧鸡行不行?” 大夫乐了:“不是,那狐仙奇怪的很,平时不露面,每个月十五日才在五里坡下现身,它看病不收分文,只要你带一样毒物去交换药方!什么五毒之物,毒虫蛇蝎,越毒的东西它越喜欢。” 林沉玉沉思一会:“真是个奇怪的狐狸。” 今是正月初十,离十五还有几日,看来急不得,他们就和大夫道谢,离开了医馆。 * 嘉善驾着马车赶到了医馆门口,看着燕卿白背着燕洄出来,他正要上前,却被燕卿白一个口型制止了:回去。 然后他回头,继续和林沉玉并肩走在街。 两个人说说笑笑,冷清清的夜里,月光将两个人的背影映在落叶上,倒有些温馨。 嘉善摸不着头脑。 他感觉他家大人真的有病,有车不坐还背着人,可能真的脑子被驴撅了,只能自己遗憾的回去了。 * “知州大人治下的华州,倒宁静的很。” 林沉玉一眼就能看出来,华州和她之前待过的地方都不同,道路宽敞街坊俨然,夜里唯有偶尔的狗吠声传来,听不见一丝人声嘈杂,十分宁静安详。 “惭愧,恩公还是莫要唤我知州大人罢。直呼我名即可,对了,还未曾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鄙人姓木,单名一个玉字。”林沉玉现在的路引文书上用的就是这个假名字。 “原来是木兄。” “你多大了就喊我兄长?直呼我名即可。” 燕卿白含笑唤了声玉郎。 又问她来做什么,林沉玉只得一一回复他,直言家道中落,带着家仆海东青来华州投奔远房表亲,路上偶遇了昏迷不醒的燕洄,就救下她一路带来了。 她说的天衣无缝,他也信以为真,言辞恳切道:“既是投奔远亲,可曾找到住处?不若这些日子,暂且下榻在下官家中,如何?” 说罢,他似乎害怕林沉玉拒绝似的补充道:“若是担心表亲,也可告知下官姓名,下官命人差他来见您。” “也好,我那远方亲戚复姓澹台,双名无华,那就麻烦您寻寻他了。” 燕卿白点点头。 * 两个人走了很久,直走到了尽头,长街落叶薄薄的铺着一层,两旁草地上绿意褪了黄,这落叶和新芽交叠里,死寂里总带着希望。 风声渐渐起了。 风起扬沙,林沉玉眼里迷了沙,拿袖子去揉,却被燕卿白拦住,温和的道一声“袖子脏,当心揉了伤眼”。 他约摸比林沉玉高半个头,垂眸去看她的眼睛,闻见她身上清雅如檀凛冽如松的香气,只觉得那香气比红袖添香更引人神往。 他心头微动,做出了平生最出格的事——俯身按住林沉玉的眼角,轻轻替她吹了吹。 吹完,他自己都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僵在那里。 林沉玉只觉得痒,睫毛翩翩眨动,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些怔愣,这距离来的太近,她有些不安。除了至亲好友并徒儿,她并不习惯与人接近。 看出来她的抗拒,燕卿白满是歉意的开口:“抱歉,是下官失礼了。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安抚过弟弟妹妹的,并无旁的意思。” 言下之意,他把林沉玉只当弟弟妹妹。 “无事,只是我是江湖中人,浪迹江湖仇家众多,不喜人靠近。” “原来如此,下官失礼了。” 忽然响起燕洄沙哑的声音:“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 他似乎注意到了动静,觑着眼看燕卿白和林沉玉,眯了半日精神才清明过来,喘着气儿,拿手指林沉玉,又指着亲哥哥,质问道: “怎么回事…你怎么也认识他?” 燕卿白简单概括了他和林沉玉的相遇,燕洄头也不昏了身体也不烫了,睁开烧的红艳艳的眼儿,怒目而视看向林沉玉: “既生瑜何生亮!你救了我,为什么又要救他?” 他现在仗着生病发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各种胡言乱语了起来,拿拳头锤燕卿白肩膀,恨到咬牙:“你,混账东西!不许和她说话!滚的远远的!” 又流泪看向林沉玉:“你明明先和我做朋友的,有我就行了,不许和他交朋友!” 林沉玉:…… 她很想把他发疯的姿态记录下来,等他病好了给他看看自己的尊容。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根生!我恨不得回去把那人的孽根铰了!谁想当他儿子!谁想被生下来!别管我,我要杀了那人!”燕洄挣脱了燕卿白的背,又开始发疯,捂着心口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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