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茗应当会明白的。 在山寨时,她以女子之身带领百名匪徒安居为傲,现在到了军营,以一己之力彻底颠覆大雲军营没有女性的历史。 她从未以女子之身为耻。 她并不刚硬,她有女儿家的柔软,也有女儿家的心慈,但她却极有韧性。 只要她认定的,她从不低头,闪躲。 景元帝写完就让那小太监收起下去了,重新回到棋盘边,下了那间断的一子。 此时棋局,刚才处于上风的李元朗慢了一手,棋盘已成平势。 景元帝执子叹道:“倒没想到岑青茗竟然真的能打败元常石,为了你,朕可真成了个昏庸之辈,那元常石怕是现在已经在计较朕对他的用心了。” 李元朗扯唇:“本也该让他们历练一下,不然整天让他们身在军营,眼高于顶,不知天外有天,连个女子都能将他打趴,又能做出什么功绩。” “此言差矣。”景元帝摇头,“朕可是知道元将军的身手,当日他在比武场里,一手铁锤无人能敌,若是连元将军都技不如人,那朝中就没什么人能赢得了那女子了,看来那岑青茗也确实有些真材实料。” “只是李卿,你说之前突厥之前就有探子暗藏在了大雲,你说,西北边境是否……” 余下之音,尽在不言中。 “臣也有这个担忧。”李元朗低头沉思:“只是现在朝中纷乱,臣实在没有余力插手。” “也是辛苦你了。”景元帝长叹:“朕知道你现在身份敏感,也只能让你担此骂名,但李卿,你说,何老是否有可能放下成见,与之一同抵御外敌?” 不然…… 大雲的天下可真就不知道谁做主了。 李元朗摇了摇头。 景元帝皱眉:“何老当真已争权夺势到了这个地步?” “圣上您误会了。”李元朗自嘲:“是臣已经很久没有与老师一同私下说过话。” “但我想,若到了紧要关头,老师一定是会站在圣上这边的。” “若到了紧要关头。”景元帝嗤道:“这样仰人鼻息的日子可真不好受啊。” “圣上这话过重了。” 景元帝瞥了眼李元朗,笑道:“也是,继续。” 话落,又下一子。 棋盘之上,李元朗又处在了棋局的上风。 “自你上次跟朕透露了这个消息,朕就一直想求他人意见,可朕实在是怕啊,现在朝中乱成了一锅粥,谁人知道后面是人是鬼。” “李卿,朕是只有你了。” “圣上何必如此小心,至少,荀侍郎也是站在您这边的。” 景元帝下子的手一顿,抬眼看着李元朗见他并无反应,才叹道:“那相比而言,朕还是更相信李卿的,只是,朕手下的人实在是少了些。” “圣上守诺,臣定守约,臣李元朗自然不会背叛圣上,只是现在朝廷内外皆有动乱,臣之一人实在无力全顾。” “朕明白。”景元帝对着李元朗商量道:“朕现在更担心的是突厥,只要元朗与老师能够坐下来和谈,将这难关先度过去。” 李元朗一时有些心凉。 他为了景元帝,不顾名声与自己恩师撕破了脸,现在,他却又让自己坐下来与何启简和谈。 即使在他说了紧要关头,何启简会站在大雲的立场。 景元帝仍是决定要推自己出去。 不过很快,李元朗弯起了唇角,笑道:“这自然是可行的,圣上您大可找个时间将我和老师约出来,到时我必背荆条,奉敬茶,磕头认错,只是——” 李元朗顿了一下:“之后怕老师在朝中的位置更是坚不可摧了。” 景元帝愣怔了片刻,手中的棋子执了半天还未放下:“那朕还是得想想。” 良久,景元帝才叹道:“边关难料啊,边关的百姓也是苦啊,既然如此难以定夺,元朗,你先让那岑姑娘回来吧,留在那里也是生死难料。” 李元朗脸上的笑顿时一滞。 他自然知道要让岑青茗离开那里。 他在岑青茗离开后最后悔的事,就是让那些聚义寨的人去了西北的军营。 但如此私心被景元帝生生扯开,还是有些心如芒刺。 李元朗艰难道:“圣上仁义,臣得替青茗谢谢圣上。” 景元帝叹气:“朕也是空有这腔善心了,其他的朕也帮不了什么,你就让她回来好好过日子吧,别老想着跑出去做这些让人担心的事了。” 李元朗抿唇:“圣上考虑实为周全,连青茗都能得圣上如此顾虑,大雲百姓有圣上实是大雲百姓之福,但臣刚才想了一下,刚才所言也并非全无退路。” 景元帝的眼神亮了一下:“元朗的意思是?” “臣觉得刚才圣上的提议实是最为可行之举。”李元朗沉思道:“臣可以与老师低头认错,站与同一阵线,清除朝野上下动乱,共同抵御突厥突袭。” “那之后?” “之后自然也有之后的处置方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为妥当,难道为着之后的利益连着眼前的大乱斗视而不见吗?” 眼前景元帝一脸犹疑的样子,李元朗又道:“圣上莫怕,臣还是有些能力的,即使之后臣真的跌落尘埃,臣还是有能力将您该有的权利奉到圣上手上的。” 景元帝看着李元朗眼里有泪花闪动,他拍着李元朗的肩头,叹道:“元朗,是真的辛苦了,朕若重掌大权,朕定要将这宰辅之位赐予你。” 李元朗但笑不语。 而此刻,棋盘上的胜负也已经分出来了。 景元帝看着原本处于颓势的黑棋一路高歌的走势,笑道:“这次,元朗可输在了朕的手上。” 李元朗拱手:“圣上棋艺突飞猛进,臣难敌。” “臣,输了。” —— 李元朗离开宫后,在回府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他捏了捏眉心,突然想起他之前进宫求圣上的样子。 那时,岑青茗刚走没多久。 他进宫跪在景元帝御案之下,说他愿意一直跟随圣上,永不背弃。 景元帝当时虽喜却也莫名,问他:“李卿,为何有此一言。” 李元朗额角触地,毕恭毕敬道:“因为臣有妄念,所以求圣上成全。” 景元帝问他妄念为何。 他才将他的要求说了出来。 当时景元帝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便不似刚才那般轻快了。 景元帝沉声问他:“你可知天道轮回,三纲五常是为何,阴阳两仪,天生万象又是为何?” “臣知道。” “李卿,你既然知道,又为何要让朕答应这如此无理的请求,若朕答应了这件事,你可知朕又会面临多少非议难堪?” 李元朗抬起头对着圣上拱了一手,又叩了一头,声音大的甚至听到头骨撞到地砖的声音。 他慢慢道:“臣只是想让陛下做这件事情,但这件事的结果却并非一定如臣之所愿,若到时候岑青茗不去那军营,或者不愿与元将军比试,更或者她输在元将军手里,她都无法做上那将军之位,而臣则心甘情愿愿意永随圣上。” 景元帝皱眉:“与元常石比试?李卿,你在开什么玩笑?那岑青茗朕也见过,她怎么可能打的赢那元常石。” “既然如此,圣上为何不敢答应?” 景元帝被气笑了:“李谦,你这是在激朕吗?” “怎会。”李元朗抬首,额角已是一片青黑:“臣这是在求圣上。” 景元帝勾唇:“有你这么求的吗?” “臣只是心急罢了。”李元朗答得理所当然:“因为这世上只有圣上才能达成臣之所愿。” “理倒是这个理。”景元帝端于高座,看着地上的李元朗,笑道:“但李卿,我们之间的交易似乎已经了了,你既不肯答应彻底与老师决裂,又想拜于朕的门下,是否有些过于贪心?” “圣上,交易怎会停止,现在朝中混乱不堪,人人都觊觎着圣上手下那些未笼的权,他们贪心又虚妄,圣上难道真的肯就这样安于现状?” 李元朗戳中了景元帝心里最大的禁忌,他沉着脸问道:“那李卿的意思?” “圣上,我们这次再做一次交易,这次交易,没有期限,您答应臣这个请求,臣就永远是圣上的臣,圣上的人。” “当然,臣,也能还圣上一个清明的朝政,一个只有圣上的大雲。” 这条件实在诱人,令景元帝都为之侧目。 “你说,若是岑青茗打不过元常石,朕也无需封她女将?” “自然。” 景元帝沉思,“李卿刚才你说若那岑青茗不去军营也算你输了?” “是。” “那这期限?” “半年。”李元朗沉声道:“若这半年内,岑青茗不去那西北军营提任何有关参军一事,那圣上就无需允诺。” 景元帝沉默了一会,才点头应了。 他走下那御座,拉起一直跪在地上的李元朗,叹道:“李卿,你又何必如此。” 李元朗浅笑:“这是臣之所愿,还是麻烦圣上了。” “这是你的?”景元帝嗤笑:“到底是谁的,朕还没到老眼昏花呢,你让这女子爬于你的头上,将来怕是有你好受的了。“ 李元朗只是笑。 景元帝便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这些年的汲汲营营都抛付在了景元帝身上,就算是李元朗心里也有丝叹息。 他看着景元帝,真心期盼道:“圣上,您应当会是明君。” 景元帝握着他的肩笑道:“明君也需要良臣,元朗,你就是朕需要的良臣。” 马车的帘子在行驶中一晃又一晃,荡在李元朗的眼前。 李元朗不由嗤笑出声。 他当时跪在地上想的是什么? 李元朗这时才想起那模糊中闪过的人影。 是卫风。 是之前为着孟若华低头,向他叩头的卫风。 当时,他才知道卫风的滋味。 自此以后,李元朗与何老翻脸,为圣上做事,但是明面之上,圣上也只是将他作为平常臣子,受尽别人非议。 他彻底变成了圣上的一把剑。 马车外,京城的百姓都已经穿上了短褂,路上也有不少店铺又重新支起了门帘。 天气热了。 而在一年之前的盛夏,他才刚带着岑青茗来到这座皇城之下。 突然毫无预兆地又想到了她。 那句“你有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还在耳畔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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