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熹见屋外无数人高举火把,也知道是宫里的人,起身边穿衣边问:“可是宫里人来了?” 春儿满是焦急,道:“正是,小姐可要奴婢们进来伺候?” 纪敏骞本在穿靴,闻言差点一个没站稳,头戗地摔出去。 他心里有鬼,听说是宫里来人,满心没有好琢磨,只以为是曲瑛供出他了,不由冷汗涔涔。 迎熹心里也纳罕不已,却第一个想到江柍。 克柔百日宴上,江柍对她说的那几句话,不正是说明江柍要反帝吗?难不成是被宋琅发觉了什么…… 二人各怀心事,也顾不得衣裳是否穿好,就匆匆出了门。 打开门。 一身褐色官服的欧阳忍,面无表情举起天子手令,道:“圣上口谕,传纪大人夫妇入宫。” 纪敏骞和迎熹都是一怔。 本以为是传纪敏骞一人,却不想连迎熹也要进宫? 二人一时捉摸不透,上了马车,那颗心就如车辙滚过似的,不得安生。
第134章 太后之死(上) ◎“朕最恶心的就是你。”◎ 当纪敏骞和迎熹来到宫中的时候, 地上的雪,已积了薄薄一层。 迎熹被纪敏骞扶下马车,站定的时候, 下意识抬头看, 才发现面前的宫殿牌匾上赫然写着“福宁宫”三个字。 迎熹陡然生出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 纪敏骞却一口气松了下来, 旋即又不动声色瞥了眼迎熹, 蓦然也预料到什么,一股燥意在心头攒聚。 进宫之前,迎熹回头看了眼雪地上长长的车辙, 宫灯映照下, 恍若从路上新长出了一条路。 纪敏骞问道:“怎么了。” 迎熹摇了摇头, 道:“没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头看着一眼,或许是想看一看来时路, 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吧。 福宁宫的殿门大开。 远远便透过那扇门, 看到宋琅坐在一片灯火通明里, 面前烧了三盆猩红的炭火,热气在空气中蜿蜒向上,形成一段透明的气流。 而殿外是一片天寒地冻。 宋琅看着纪敏骞和迎熹从风雪中慢慢朝他走来,二人都披翡翠色的兔绒斗篷, 好一对璧人,让他原本冷寂的心愈发冰寒。 他与纪敏骞, 迎熹还有江柍四人打小一起长大, 若是江柍能与他永结为好,他也是很乐意将纪敏骞和迎熹撮合到一起的。可惜如今,江柍另有所爱, 他这样可怜地落了单, 但愿纪敏骞与迎熹始终是逢场做戏, 而非假戏真做吧。 否则,老天爷岂非太过不公? “微臣(臣妾)参见陛下,陛下福绥永安。” 一声拜见,将宋琅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回神,蓦然发现眼角竟有些湿润,他仰头不动声色地逼退了这浅淡的泪意,才道:“起来吧。” 纪敏骞问道:“不知陛下深夜传召微臣所谓何事。” 这样问着,抬头一看,竟见宋琅浑身都是血,这血痕早已变成深褐色,有几滩恰好落在衣服上的龙纹上,原本威严的龙首,顿时变得有几分可怕。 宋琅的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他本就常年透着三分病气,眼眸淡淡扫过来的时候,一股令人细思极恐的深沉感便扑面压迫过来。 何况他身后还站着一排神鹰队的高手,个个身躯凛然,给人无形压迫感。 “带上来。”宋琅道。 偏殿响起佩刀叮咚作响的声音,有人走了过来,撩起一排龟背织抹绿珠帘,两个侍卫把太后带到正堂,而后无声退下。 迎熹看到太后,下意识上前两步,一急,脱口而出:“母后。” 太后巍然站着,并没往迎熹那里看一眼。 纪敏骞眉头一皱,提醒道:“夫人慎言。” 迎熹这才意识到,这屋里还有这么多不知道她真实身份之人,可事到如今,哪怕身份暴露又如何,左右不是她去收拾烂摊子。她看向宋琅:“皇兄想对母后做什么!” 纪敏骞心都要跳出来,急急又道一遍:“夫人!慎言!” 宋琅挑了眉,笑道:“无妨,屋里除了祁世之外,都是聋哑之人。” 神鹰队里这批聋哑者,既能保守秘密,又能护卫他安全。 他跷起二郎腿,对迎熹说道:“你叫朕一声皇兄,朕也顾念儿时一同长大的情分,今日叫你过来,是成全你的孝心。” 迎熹不作他想,眼眸一亮:“真的?” 宋琅笑意更深:“自然。” 迎熹自幼被太后保护的太好,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第一反应仍是把人往善良了想,以为宋琅愿意放过太后,登时咧嘴笑起来,感动得眼泪汪汪:“迎熹多谢皇兄!” 说着话已经跪了下来。 太后拧眉,目光中乌云压顶般的阴沉。 宋琅被迎熹这个动作取悦到了,顿时笑出了声,说道:“好啊,迎熹如此谢朕,原本朕只是念你孝顺,想让你见太后最后一面,这下可要改主意了。” 迎熹的笑僵在脸上。 宋琅却笑得更欢欣,眼睛都弯起来,道:“不如朕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迎熹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琅,心一沉,瘫坐在地。 纪敏骞心中大骇,忙道:“陛下三思啊!” 说着撩起衣袍,也跪了下来,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下为何突然要……要处置太后娘娘。” 宋琅并不看他,只笑着问迎熹:“好妹妹,你意下如何?” 迎熹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她怎会觉得这样的大雪夜,宋琅闹出许多动静来把她传召入宫,会好心把母后放了? 她看着宋琅的看似阴柔,实则暗含些许锋芒和杀意的眼眸,唇角轻轻弯起,竟笑了起来。 可这笑,却是苦笑:“皇兄,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宋琅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将手肘搁在腿上,双手交叠在眼前,这样看着迎熹。 似是在思考什么,很快又歪歪脑袋,看向太后:“母后,朕做得绝吗?” 太后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懂,不语。 宋琅慢慢转回头,摩挲着指间干涸的血渍,道:“也是,可能是太绝了吧,那朕再给母后一个选择 迎熹惶然抬头,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 竟与江柍有关?! 太后终是说了话:“宋琅,哀家知道你恨哀家至深,你得知哀家与江柍在背后联手,为斩草除根,必定不会再留哀家一命,人固有一死,哀家不害怕,只是迎熹,她到底从未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你若连她都不放过,爱爱来日必定更加恨你。” 宋琅的笑意猛地敛住,深重而尖锐的愤怒,狰狞地爬上眼眸,他忽然吼道:“爱爱,又是爱爱!她用她自己威胁朕便也罢了,你这样利用她牺牲她的人,怎么死到临头还敢拿她来威胁朕?!又凭什么觉得,朕会被你威胁?何况她早就恨上朕了,你以为朕会怕她多恨一点!” 情绪一旦泄洪,便再也收不住。 他指向迎熹:“谁说她从未伤害过朕,她的存在便是对朕最大的伤害!” 迎熹泪如雨下,哽咽道:“皇兄,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闭嘴!”宋琅厉声道。 怎么谁都要来问他这个问题?怎么人人在问他时都是这样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难道她们都觉得,在这深宫的争斗和折磨之中,他只有出淤泥而不染才正确? 可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 他只知道,他走到如今的地步,命运从未对他仁慈半分。 多数人长大成人,不过是肆意奔跑的时候摔上几个跟头,可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命运拿着刻刀,捂住嘴巴,一下一下镌刻而成。 既不知他的苦,何必怪他的恶。 既然怪他的恶,为何不教会他善。 “朕最恶心的就是你。”宋琅对迎熹说。 他看着迎熹脆弱的面庞,只想冷笑:“你被她教的如此单纯善良,你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是她爱你的证据,你被保护得多么好,连和亲这样的大事都有人替你而去,她为了你的平安喜乐,让江柍赔上自己的性命去替你牺牲,为了做戏做足,她烧了大半个皇宫几十座宫殿,烧死了几百条人命,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有半分不忍?” 迎熹愣愣看着宋琅,说不出半个字。 “你五岁那年生病,她抱着你一夜都不阖眼;七岁那年出水痘,她去济慧寺拜佛,三千阶梯,她三叩九拜上去;你十二岁,只无意间提起想吃母亲做的菜,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为了你下庖厨,差点切断自己一根手指……” 宋琅回忆着,渐渐平静下来,语气比之前轻很多,也寂寞很多:“你过得幸福顺遂,便以为这人世间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可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能被母亲宠溺着,无忧无虑长大。” 说到这,他自嘲起来:“而朕,在你五岁生病那一年,发高烧几乎见了阎王,半夜醒来惊厥欲死,宫里的嬷嬷去请太医,却发现太医都在你的宫里,就这样苦挨着,直到高烧自己退了;还有一回,朕与你同在御花园投壶,你自己绊了裙子不小心摔倒,她当时没说什么,后来竟寻了个错处,让朕两日没有吃饭……这些你可知道?” 迎熹看向太后,想要问询什么,可太后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止不住泪流,视线模糊一片。 宋琅见她这般,心里没有想象中快慰,却也不似从前回忆起这些时那么痛苦了。 他嘲弄一笑,对迎熹道:“时至今日,朕已经敢大方承认,朕是个冷漠,残忍,卑劣至此的人。可那都是因为,朕从未得到过你所得到哪怕万分之一的爱与祝福。” “所以阿璇呐。”宋琅鲜少地叫出迎熹的名字,“你总以为你是对的是吗,可换你过朕这样的日子,只怕你早已活不下去。” “你的干净纯真,从来都是踩着别人血淋淋的苦难才变得高尚,你一点都不无辜。” “……” 雪在天地间纷扬,扑簌簌如柳絮纷飞,可天空并不阴翳,月亮仍旧高高挂着,亮堂堂一片,雪色如霜。 屋里的火盆里噼啪响了几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音。 宋琅也不希望她们母女说些什么。 她们或许仍不觉得自己曾怎样伤害过他,或良心发现,真的对他忏悔一番,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得到温暖,此刻也不再需要。 他转头看向太后,眼眸里烛火点点,燃起一片昏暗的亮:“说到底,朕本来也能得到最寻常的母子之情,如果温仁皇后没有死的话。” 太后岿然不动的身体终是轻颤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瞬间的失态,她很快冷静下来,扭头直视宋琅的眼睛,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太后当年拉拢淑妃,离间淑妃与温仁皇后的关系,与之联手,陷害彼时刚有身孕的温仁皇后,令她遭先皇废黜,在温仁皇后身怀六甲的情况下被打入冷宫,又买通宫人,让皇后娘娘孕中不调,于冷宫中诞下陛下之后便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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