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柍笑深了:“是,我赌陛下舍不得。” “那你想过杀了朕吗?”宋琅问道。 江柍变得正色:“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 “……”宋琅的嘴唇苍白极了,他空洞无神地看着她,刹那间变得冷寂。 过了许久,宋琅才又道:“若你回答朕几个问题,朕或许会考虑不杀你,若你回答得让朕满意,朕或许会让你杀了朕。” 江柍微微讶异。 因他这番话,看似平静,实则十分疯狂。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宋琅未等江柍答话,便问道:“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 江柍转头看了看远处的栏杆,花灯将那处装点得甚为好看,她知道沈子枭就站在楼下,她看不见他,却好像离他很近很近。 她脱口而出:“因为他是一个看似强硬,实则比我柔软,却又比我坚强百倍的人。他的内心如一座山洞,初入一片漆黑,可走远一些,会窥见天光。” 宋琅许久未言,而后涩涩地笑了笑,才又问道:“若今日被困的是他,你会怎样做。” “我会救他,拼上性命,若救他不得,我便努力活下去,用一生怀念他,若连我也活不下去,我与他殉情,到地底下还要携手走过奈何桥,下辈子还做夫妻。”江柍想也没想。 宋琅的心里仿若被她的话丢上数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他又沉默无语,端起玉斝痛饮一杯,才道:“你可曾有一丝一毫一瞬间喜欢过朕。” “从未。”江柍直视他道。 宋琅紧握玉斝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江柍不会骗她。 心绪还未平复下来,他又问道:“如果朕没有设计杀死叶思渊,你是否会有可能爱上朕,或者说,你是否能和朕在这宫中相安无事地过完余生?” 江柍沉默了。 室内除了祁世的琴声,再无任何声响,而那琴声未免显得太过寂寥,空中的满月亦格外萧索。 她很久之后才说话:“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想象不到没发生过会是如何。至于是否能与你过完余生……即使没有思渊的血债,陛下又何曾放过我,何曾不强迫,不伤害我?” 宋琅喉结滚了滚,眼眸中似乎也笼罩了一层月霜,清冷得很孤独。 他缓了缓才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我。” 他说话的时候敛眸看着桌上的酒,并不敢看向她。 江柍下意识泛酸,他以为改称为“我”,便可抹杀这永远也不可能会消失的身份悬殊?还是他误以为,她不爱他,只是因为这一重身份? 那股淡淡的哀愁又泛上来,将她整颗心都包裹住,她为他感到深深 |||||| 悲哀。 她仍直视他,道:“因为你是我的琅哥哥。” 是琅哥哥,不是夫君。 却也不是皇兄。 这样的称谓,无关身份,只在情义。 她原来真的在乎过他。 宋琅看着面前那盏酒,呼吸一分分变得混乱。 似乎是得到了安慰,可似乎又同时得到了最惆怅的遗憾。 只因情义终究不是情意,至亲终究不是至爱。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眼中莫名蒸腾水雾,他有片刻的沉默,在努力把泪花压下去。 许久后,他才看向她:“爱爱可知,琅哥哥的心里也有那一丝温暖的光亮,只是……从没有人往深处走,从没有人愿意……愿意接受完整的这个我。” 这话说出,最终还是哽咽了。 没有哭,可比哭泣还要让人伤心。 曾几何时,眼前这个男人先卧薪尝胆,后叱咤风云,一夕之间便让朝廷上下血流不止。 他犯过错,也受过伤,害过人,也被人所害。 可如今,他不过是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可怜人。 他的世界荒无人烟,没有人愿意踏足。 所有的掠夺都是他的自虐,所有的杀戮都是他的诘问,所有的偏执都是他的不甘。 祁世的琴声停了下来,哀伤地看向宋琅。 江柍的眼神中也有悲悯。 宋琅的目光瞥向果盘上那只给橙子削皮的小银刀,拿起来,放在手掌心上颠了颠。 对江柍说道:“朕是不可能降的,也不愿死在别人之手,你既然这么想杀了朕,那么朕就为你做这世界上最后一件事,也好让你此生都再也忘不掉朕。” 他拉过她的手,把那把小银刀,放在她温凉的掌心上。 江柍看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刀,一时竟有些颤抖。 宋琅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似是不敢相信,怅然一笑:“事到如今,你竟迟疑了。” 江柍把视线从小银刀的身上缓缓移到宋琅的脸庞。 他平日除了盛大的朝会,甚少将长发悉数束起,他更爱将长发半披散,飘逸如山中隐士,又浪荡如纨绔公子。可这一日,他将头发束得工工整整,一丝赘发也没有,又用珍贵的白珊瑚玉簪固发,多出几许平日里没有的温润来。 江柍恍惚想,若没有经历这一切,宋琅出身富贵人家,纵使没有功名建树,也会是个流连温柔乡的翩翩佳公子,自有他的安稳人生。 宋琅说得对,她迟疑了。 到底是少年情谊,郎骑竹马,低嗅青梅。 宋琅贪恋地望着江柍的容颜:“那我就再给你说一会话吧……你可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是没有一开始便向你表明心迹,也是后来明知你我已无可能却还向你表明心迹。” “我本该在你对我最亲密的时候就要了你,既然错过那个时机,后来就连提也不应该再提。” “我也后悔,我没有一错到底,不该在你无法反抗的时候放过你,却也庆幸没有一错到底,当初没有强纳你,或许才能得到你对我最后的这一点迟疑……额。” 宋琅的话断在喉咙里,只因江柍的手猛地往前一送,那小银刀悉数剜进他的胸口。 这动作快速又果决,他瞪大眼睛看着她,鲜血晕红了他绣以金龙的银袍。 江柍的手又往里送了送,她听到心被剖开的时候,皮肉切割裂开的声音。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要狠心:“宋琅,我是迟疑了,却不是打算放过你,而是在想,这刀子怎样杀你才能一刀毙命。” 宋琅痛苦地倒地。 祁世惊呼“陛下”,飞奔至他的身边,摁住他不住流血的伤口,让他靠在他的怀中。 江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宋琅:“你以为你说了这许多,我就会纠结难受吗,自你杀死思渊的那一刻起,把刀插进你胸口的动作已在我脑海中练习过千万遍,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宋琅怔怔地,忽地凄然一笑,有血自他口中喷出。 江柍漠视他痛苦的模样。 只见他嘴角张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祁世凑近了去听,却听不清楚,只急得掉眼泪。 宋琅见状,伸出手去擦祁世脸上的泪水,却沾了他满脸的血痕,这一幕尤为凄怆。 宋琅的手很快就无力垂下,他抽搐着,双目半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清晰说出这样一句: “终于,你可以做那种不被人任意摆布的皇后了。” 江柍脑海中似有什么坍塌了。 记忆如柳暗花明—— 在僻静的花园角落,纪敏骞看向她,问道:“你不想当皇后吗,当了皇后就有了权利,就不用任人摆布。” 江柍看着漫天的孔明灯笑起来:“不想,陛下都任人摆布,何况是陛下的皇后?” 却不知,宋琅听到了这句话。 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他很在意。 或许夺权亲政。也不过是他在为这句话而较劲。 宋琅忽然又伸出手来,似是透过稀薄的空气,看到灯火阑珊处的某个影子。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那个一袭黄裙的女子。 只见他睁大了眼睛,唤道:“再…再跳一回《子夜歌》……” 江柍的鼻头猛地一酸。 宋琅却满足地扬起唇笑了,手软绵绵地搭下来,闭上了眼睛。 或许他生命的最后,又见他心爱的女子,为他跳了一回《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江柍慢慢蹲下来。 她杀了他。 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恨他。 她伸手抚摸宋琅的乌眉,神情哀伤而温柔,一滴清亮的泪自她眼中坠落:“睡吧,琅哥哥,下辈子,希望你不要再这般孤苦惊惶过一生,也要记得,做一个良善之人。” 慢慢地,这无声的泪,变成悲痛的恸哭。 哭声在这寒寂的夜里回荡,尤为凄楚,尤为悲凉。
第145章 再吻 ◎就这样触到他的唇。◎ 江柍哭了许久。 楼下的人听着, 无不侧目。 阿依慕问道:“我们要不要上去看一眼。” 沈子枭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上的那盏烛光,语气很轻,道:“不必, 相信她就好。” 阿依慕闻言也沉默下来, 和沈子枭一样, 仰头看着楼上。 “祁世!”忽听一声凄厉的叫声。 众人都是微愣。 楼上, 江柍一把握住了祁世手中的小银刀,将他本想自尽而死的动作硬生生拦了下来:“祁世,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阎王爷收都收不过来, 你何苦也要赔上性命!” 祁世的目光中一片死寂:“可是陛下已经去了, 他在那边孤孤单单,怎能没人做伴。” 说着竟又加深了力道, 试图把从宋琅心头抽出的刀子往自己胸口处插。 江柍急急道:“不!你应该活下来, 为宋琅守墓才是啊!” 祁世动作一滞。 江柍趁热打铁, 忙道:“他是亡国之君,谁来为他敛尸?谁来为他上坟供香!你活着,是为了他死后的体面,你若活得好, 亦是让他死后心安!” 祁世愣了愣,手里的银刀轰然坠落。他瘫坐在地, 捂脸痛哭。 江柍把那银刀拾起, 才站起来,走到栏杆处。 众人都看向她。 她伸出手,把那银刀往地上掷去, 肃然道:“大昭永绥帝宋琅, 驾崩。” 话落, 祁世跪地,向宋琅行了个大礼:“恭送大昭大行皇帝!” 楼下,纪敏骞亦痛哭跪地:“恭送大昭大行皇帝!” 羽林郎和禁卫军无不跪地痛呼! 江柍目光微动,看到那辆停于鸿台院门外的华丽马车。 赵华霁和迎熹从车上走了下来。 江柍定了定,转身下楼,羽林郎没有拦她。 她走到纪敏骞身边。 赵华霁和迎熹也在这时,来到众人之前。 看到纪敏骞被捆绑住的样子,迎熹的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赵华霁问道:“陛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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