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早就装扮得如天上宫阙。 缤纷彩缎扎成的彩灯全都点亮了起来,层层堆叠的灯火,如海浪般涌出汩汩璀光,照亮了大片夜空,殿内亦是五颜六色的光彩交相辉映,连燃烧的蜡烛都如粗大的椽子一般,远看近看皆是一片锦绣斑斓。 江柍与谢轻尘进到殿中时,席中几乎满座,连被禁足的沈妙仪都来了,江柍与谢轻尘品阶不低,她二人还未走到席间众人便已乌泱泱跪了一地。 谢轻尘拂袖落座,让他们平身,江柍亦言,无须多礼。 话刚落,只听一声:“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众人刚坐下,纷纷又起身行肃礼。 江柍跟在众人其中,只道:“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今日过节,无需多礼。” 崇徽帝看了一眼江柍,很快收回目光,又走上前来,亲自把谢轻尘扶了起来。 谢轻尘淡淡说道:“臣妾多谢陛下。” 江柍没想到她对崇徽帝的态度也是如此冷淡,莫名想起周朝时那不爱笑的褒姒。 这么想着,不由又悄然瞥了眼谢轻尘,呼吸却猛地一滞 虽是一眼,且是极不容易察觉的一眼。 但江柍这个自小便要练习如何虚与委蛇之人,自然能读透了,谢轻尘对沈子枭的这一眼,露出了极其不易察觉的小女儿情态。 江柍一时不知谢轻尘究竟是天生便不爱笑,还是把笑意都留给了一人。 更不知谢轻尘与沈子枭是否有什么过往,对沈子枭的在意是出于男女之情还是别的什么。 她暗自思忖着,起身落座皆心不在焉。 “喂,父皇喊你呢!” 沈妙仪把江柍的游思唤了回来。 江柍只见众人皆望着她,不由脸热了一下,忙向崇徽帝请罪:“请父皇恕罪,儿臣失仪了。” 崇徽帝穿一袭朱红色团龙窄衫常服,手里把玩一串小叶紫檀念珠,髭须比上回见要短了些许,或是因家常打扮的缘故,看着比往日要亲切不少,他问:“想什么如此出神,不妨说与朕听听。” 江柍大脑一团乱麻,恰好瞥见沈妙仪,便说:“儿臣方才见撷华公主鬓边的梅花不俗,在想是什么品种。” 众人闻言便都瞥向沈妙仪。 沈妙仪微愣,抚了抚鬓旁的梅花,似有些不好意思,强撑着装不在意,说道:“这是玉蕊却绿梅。” 崇徽帝便道:“你们女儿家都是爱美的。”又看向沈妙仪,说道,“朕只当你平日只爱穿红着绿,喜爱的也都是轰轰烈烈的花朵,不想你雅致起来,竟也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 沈妙仪得到崇徽帝如此夸赞,脸上的笑已藏不住,忙起身谢恩:“多谢父皇夸奖。” 崇徽帝又道:“可见你七哥让你在宫中看书绣花是正确的,你理应继续保持。” 沈妙仪的笑意顷刻便僵在脸上。 她从前也有被沈子枭禁足的时候,崇徽帝只当是寻常事一桩,却不知背后还有江柍的缘故,这才稀松平常讲出来。 沈妙仪只觉心肝脾肺都郁结到一处了,偏看向江柍时,只见这人轻挑了眉心,遥遥一笑,别提多得意,她更是气得眼冒金星,无处发作,只好喝闷酒去。 江柍也不是故意挑衅沈妙仪,只是沈妙仪看她那一眼实在无礼又怨恨,她轻轻回击罢了,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收回目光,江柍不由瞥了沈子枭一眼。 他自来后便没正眼瞧她,这会儿亦端坐着。 他这样的人,笑与不笑总是自带三分威严的,今日偏生穿了公服出门,委貌冠玄衫朱衣,愈是成熟稳重,愈显疏离不可攀。 大殿内响起《倾杯》之曲,崇徽帝举起第一杯御酒,众人饮毕,宴会正式开始。 殿内设有乐棚,最前面一排乐器方响,往后则排列箫、笙、埙、篪、觱篥之类的管乐器,两端亦设琵琶和箜篌,最后一排便是鼓。 《倾杯》过后,教坊司的人戴着傩舞面具,上殿跳起傩舞。 江柍下首坐着骞王夫妻二人,舞跳得正热闹时,王依兰双手高擎玉斝向江柍说道:“臣妾祝太子妃娘娘新岁万福。” 江柍便端起桌上的白釉鹦鹉纹茶盏:“本宫以茶代酒。” 王依兰疑问道:“娘娘怎么不吃酒?” 江柍只笑:“还望王妃恕罪。” 沈子杳闻言,便笑说:“此刻酒肴罗列,金樽满泛,人人都吃酒,怎么娘娘不吃?” 江柍悠悠瞥了眼沈子枭,说道:“还要守岁,恐不胜酒力。” 沈子杳却注意到她低下了头的眼神,笑道:“莫不是有人下了禁酒令吧?” 作者有话说: 俗云“月穷岁尽之日”……除夜这里是出自《梦梁录》。 乐器排放那里是参考的《东京梦华录》
第24章 引路 ◎隔着飞雪遥遥相望◎ 江柍闻言只是垂下螓首。 她虽没言语, 可瞧这情状,沈子杳便什么都懂了。 他转而向沈子枭说道:“殿下,这我可就要说你两句了, 你是怎么唬住娘娘, 让人家连酒都不敢喝一口?” 沈子枭只淡淡说:“她自己不愿喝, 与孤无关。” 沈子杳就笑:“诶, 既然如此,我可差人给娘娘筛酒了?” 沈子枭浅淡一笑:“但凭四哥吩咐。” 沈子杳便看了眼江柍身侧的月涌,说道:“给你家娘娘满上。” 江柍见状便捂住了酒杯:“不是本宫不愿喝, 只是不胜酒力, 唯恐殿前失仪。” 她是打定主意了, 除非沈子枭亲口允诺让她饮酒,否则她是绝不会喝一滴的, 梅坞那日, 他的禁酒令言犹在耳呢。 沈子杳刚要说什么。 只见殿前又有人来了, 是谢绪风。 江柍下意识望了眼沈妙仪,只见她忽地坐直了,握杯的手,指尖泛白。 谢绪风向崇徽帝跪拜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安康,请陛下恕臣来迟之罪。” 崇徽帝便把左手的念珠随意摔在右手掌心, 闲适说道:“本就是朕临时起意, 想听你吹箫,怎能怪你来迟?” 崇徽帝话落,分列于御前两柱的教坊色长便叫礼乐停了。 谢轻尘举斛对崇徽帝说道:“臣妾不知今日竟能见到绪风, 实在大喜过望, 先敬陛下一杯。” 一入宫门深似海, 妃嫔甚少能够见到家人,而谢轻尘今日已接连见过母亲与胞弟,怎能不欢喜。 崇徽帝笑道:“谢恩就免了,先听绪风吹上一曲才是正事。” 谢轻尘也淡淡地一笑,问谢绪风:“你今儿准备吹什么曲子?” 谢绪风垂首道:“陛下娘娘一听便知。” 话落,便取出他的杏花疏影箫来。 琼楼里雕木蟠龙,金栏彩幕,灯火通明。 正殿两旁席座皆是亲王宗室,谢绪风站在大殿中央,层层叠叠五色斑斓的灯火仿佛被他吸引,悉数投射于他身上,他一袭紫色大科绫罗官服,却偏生让人觉出“皎皎空中孤月轮”的出尘意味。 寒风微荡,烛火摇曳,大殿内外一片肃然。 一串音符悠悠飘荡出来。 这是江柍第一次听谢绪风吹箫。 箫声响起,她的心就沉了下来,恍若置身春日江南,暮色已晚,她一人临江晚眺,见熏风拂涟漪,吹散了倒映于波心的残阳。而后只听他的曲声稍有凝滞,转瞬后又回归婉转,似是圆月升起,遥挂于青山之上,月光照拂下来,花枝投下婆娑影,如此幽静,倒让她生出淡淡的乡愁来。 谢绪风一曲,吹的是《春江花月夜》。 此曲乃是唐代张若虚的名诗,素有“孤篇压全唐”的美名。前人或用玉笛吹奏,或以琵琶独奏,用箫声演绎的还是头一回,倒是更显清丽悠扬。 一曲而毕,崇徽帝率先鼓掌,已然龙颜大悦:“‘谢逍之曲天上有’此话名不虚传!赏!” 谢逍乃是谢绪风的本名,因“逍”字犯了沈子枭的名讳,后来才改叫“绪风”,此前沈子枭念谢绪风当得起一个逍遥的逍字,便准许他无需改名,另用“绪风”为表字,原先的表字改为号,称“霁川居士”。只是众人仍忌讳着,还是轻易不唤谢绪风的本名。 崇徽帝将自己的御酒赏赐给谢绪风。 沈妙仪叹道:“此曲怕是到明年也让人回味无穷,‘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真是妙极了。” 郡主便道:“公主所言甚是。”又转而问向江柍,“方才见太子妃娘娘听得甚是陶醉,不知娘娘有何感想?” 江柍未曾想到自己竟会被人点到,连忙一笑,说道:“此曲甚妙,只是 “只是什么?”沈妙仪有些情急。 谢轻尘也问:“太子妃有话直说便可。” 众人无不看向江柍。 而江柍只淡淡扫了眼谢绪风,见他亦凝望着她。 任何一个演奏者,无不关心听众对其评价,想来谢绪风也不例外。 江柍便笑道:“回禀父皇,儿臣只是听出国公爷在吹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二句时,似乎气息不足。” 众人皆是一怔,一时间面面相觑。 沈子枭这才在今晚第一次转头看了江柍一眼。 却没有说什么。 沈妙仪自是愤愤难平,连规矩都忘了,说道:“怕是娘娘想显出自个儿与众不同吧?怎地就你听出错处,满殿的人都未听出?”她顿了顿,看向崇徽帝,“包括我父皇。” 一直未语的沈子桓忽而插话道:“难不成父皇的耳力还不如你吗。” 此言可正是触到关键之处了,言外之意是说,你江柍出尖冒头,竟越过陛下去,这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大殿森然的让人发冷,星垂和月涌都打了个抖,忧心看向江柍。 江柍神色自若,正欲解释。 谢绪风忽然向她一揖,说道:“娘娘好耳力,微臣近日偶感风寒,气息大不如昨。” 这个被评价之人却偏偏最是潇洒谦逊。 语毕,又看向崇徽帝,跪地行礼道:“陛下怎会听不出微臣之错,只是体恤微臣罢了,微臣感念皇恩,多谢陛下。” 崇徽帝眯了眯眼睛,只是未语。 江柍起身,向崇徽帝福了福身子,说道:“父皇,请容许儿臣把话说完。” 崇徽帝便问:“你还有何言?” 江柍笑道:“儿臣是想说,此曲甚妙,但于儿臣心中,此曲却不是妙在十全十美上,而是好在那两个气息不稳之处。” 谢绪风微怔,不由再次望向江柍。 只见江柍笑容坦然。 她看着御座旁的一瓶洒金梅,缓缓说道:“就如这瓶梅花,因着是活物,纵然花枝错乱,也有肆意生长之美。”转而又望向御座之后的屏风,“而那屏风上绣的梅花,花枝有序,花朵饱满,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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