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韫接住那条剑穗时,手微微有些抖,他将其挽在自己的佩剑上,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母亲,回家了。” 过了午时,齐韫一行人才回到谢府。 沈怀珠那日受到“惊吓”,一连病了好多日,兴致也一直不大好,他回来时在街边买了倒糖影儿,便未同谢尘光去往膳厅,先寻沈怀珠去了。 他一面快步走着,一面估摸着她有没有歇午,将入庭院,便见周映真正被沈怀珠屋内的侍女恭敬送出房门。 周映真看见齐韫,温润的笑容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挑衅,问候道:“齐小将军也来探望沈娘子?” 齐韫状似无意转了转手中的倒糖影儿,话音淡淡:“来同她叙话。” 周映真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提醒道:“饴糖吃多了腻嗓,尤其入睡前,醒来恐有咳状。” “我自会看顾,不劳周太傅操心。”齐韫留下这句,径直进门去了。 沈怀珠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在齐韫让她猜他背后藏了什么时,沈怀珠十分不解风情地回道:“糖。” 齐韫却一脸高深地摇了摇头,“非也。” 沈怀珠疑心自己听错了,从美人榻上坐直身子,“那是什么?” 齐韫将背后狸猫样的倒糖影儿亮出来,面上带着少见的孩子气,“一只阿善。” 他执着糖签,将上面憨态的小狸奴凑到她唇边,笑意深深:“这只阿汕要不要尝尝?” 沈怀珠这几日已经想通了,既然在谢府跑不了,不如在回河西的途中再做打算。 届时她身边只有齐韫,撕破脸至多闹个你死我活,不似此处人多眼杂,她一旦暴露,便是众矢之的。 于是很给面子的咬了一口。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齿中化开,这几日因灌药而发苦的唇舌得到纾解,沈怀珠吃着高兴,又就着咬了好几口。 还欲再下口时,面前的残缺的倒糖影儿被拿开,沈怀珠对上齐韫若有所思的神情,听得他道:“饴糖吃多了腻嗓。” 他似乎是很不情愿复述周映真方才的话,瞧着没情没绪的。 沈怀珠好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糖签,晃了一晃,弯眼道:“可我想吃。” 齐韫没再阻拦,只看着窗外明丽的金光染过她的松散挽着的鬓发,又透过琥珀的糖脂,在她柔软的唇上映照出一片蜜色,糖脂间或将粉润的唇瓣压白,沾上些许甜黏的糖渍。 他便觉得嗓中发腻,仿若吃多糖的人是他。 沈怀珠将最后一块咬入口中,齐韫忽然说:“我还未用饭。” “那快去啊。”沈怀珠顺理成章赶他。 下一刻,青年的身影已经笼罩下来,他凝睇着她,一寸一寸,从青黛色的水湾眉,到湿润瞪圆的幼鹿眸,寸寸往下,最后是那泛着甜气的花瓣唇。 他声音暗哑,说:“用些糖也可。”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沈怀珠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将人推开,指着门道:“用饭去膳厅,吃糖自己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之后几日沈怀珠一直躲着齐韫,顺带在心里把楚念生这老狐狸骂了千百遍,都是这厮的馊主意,现今非但任务夭折,还惹了一身桃花债,拖他的福,她这条脱身的路,委实不好走。 * 齐韫和魏濯都这么心安理得留在了谢府,似乎都没有短时间离开的打算。 转眼到了年关,除岁夜,隰城同皇宫一样,要在城中举行一场盛大的驱傩仪式。 谢府众人相约同去,就连何婉枝都破例允许前往一观。 等待女郎们梳妆时,几个郎君就在灯火繁亮的庭院内等着。 沈怀珠又琢磨起了跑路的事情,今夜势必为一场盛况,若趁着人群走散,应当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是以简单收拾一番,轻装简行,与他们同等。 谢尘光听着街外已经热闹起来的人声,越觉得现下百般聊赖,索性用剑鞘碰碰齐韫的肩,道:“比一场?” 齐韫挑眉看他一眼,手中剑顷刻出了鞘。 乌木剑鞘便落入一旁的沈怀珠手中。 谢尘光措不及防迎上雪刃,急急退身避挡,也迅速拔了剑,不忘打趣道:“嚯,比当年谒泉山下还要狠!” 齐韫手中银剑锐不可当,谢尘光也很快找回架势,二人酣战,一时间庭中剑风阵阵,唯剩锋刃碰撞声铮铮作响。 魏濯与周映真不时低声评断两句,沈怀珠却逐渐被齐韫剑柄上,随其招式急剧晃动的剑穗吸引了目光。 她不记得齐韫的佩剑上曾有剑穗,更何况是如此陈旧的剑穗,或许是此类物件多是大同小异,竟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沈怀珠便忽然想起当初和一起父母随商队游转时。 她对那时的记忆其实已不大清晰,只记得在河西一带,他们所落脚的旅舍曾在夜里生了场大火。 此间旅舍多是行商者,一时间许多人来回在火海中蹿荡,只为抢救商货。 她睡眼惺忪的被阿爹抱出大火,安置到一旁,小小年纪也不知害怕,只仍想睡觉,两眼打架间便被有心之人顺手捞了去。 再睁眼看到的便是黑漆漆的陌生地,她吓得嗓子都哭哑了,绑她的歹人见哄骗无用,索性捡了根藤条,要来打她。 藤条还未落到身上,那人脖子上先架了柄长剑。 女子生得素齿朱唇,双目澄澈,举手投足间英姿飒飒,风华绰约,制住那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如制一只挣扎的笼鸟般简单。 她问过了沈怀珠的来历,而后将那歹人绑到树上,过来温声安抚她。 沈怀珠见她生得貌美,恍惚还以为是从天而降来救自己的神女,是以格外乖巧听话。 她带着沈怀珠往男子交代的方向走,行了半夜却始终不见旅舍,察觉出受了蒙骗,又折返回去给了这男子结结实实一顿打。 这么一折腾便到了天亮,沈怀珠在她臂弯里睡了一夜,又在被喂了些馎饦,精神头养了回来,便会体贴地为这位神女恩人为擦汗,糯声糯气问她累不累、渴不渴。 神女恩人惊奇道:“原来养小娘子是这般感受,可惜我家是个只会耍剑爬高的小郎君,不若你可亲。” 说着抚了抚她娇嫩软和的小脸,“把你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他虽不若你可亲,却分得清好赖,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回了答什么,只记得她紧紧牵着女子握在手中的剑鞘,随着她一路往回,剑柄上的红穗子扫在她的手上,配着上头沁凉的翡翠珠悠悠荡荡,她身量太小,一路便只看得到抹亮色。 后来女子的面容被她淡忘,这剑穗却始终印象深刻。 久远的记忆翻涌又平息,沈怀珠心中反复推敲,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定,最后连齐韫何时比完剑,站到她跟前的都不知。 齐韫抽走她手中的剑鞘,见她一直盯着他佩剑上的红穗看,便问:“喜欢?” 不等沈怀珠回答,他已挑指将其拨到她手中,笑说:“你的了。” 沈怀珠怔仲,待仔细看过这剑穗,已将猜想确认了七七八八,但还是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齐韫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小心,默了默,道:“我阿娘唯一留给我的。” “沈怀珠,你敢收吗?”
第25章 清泪 直到听到这句足以让她眼跳心惊的话,对上他那双凝重深切的黑眸,沈怀珠总算顽顿反应过来,她这是摊上大的了! 齐韫跟她玩真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是如何在众人或促狭,或惊异,或冷淡的目光中收下那剑穗的,她整个人惝恍迷离,只是被齐韫那样温柔地牵过手,游魂一般随他走入煌煌灯市。 她脑中思绪纷乱,一时是青崖谷滂沱无尽的山雨,蜿蜒的血水在身下沤作一滩令人反胃的红泥;一时又是明月阁暗无天日的囚房,万蚁附骨的痛楚让人视死如饴;同类之间的拼杀,泯灭良性踏出重围的一条生路,千磨万砺而成的趁手好刃…… 刀尖舔血、杀人盈野的十年,反过来做一个娇贵女郎,仍旧不是她自己。 可脑海中还是浮现起那时雪夜峭壁,青柏岌岌,二人的呼吸纠缠不清,是于险境中做出的,不符常举的抉择;浮现起那时回廊红柱,月竹辉映,茫昧的意识中,唇上那点似梦似真的软意。 心乱如麻。 无数的挣扎化作一句—— 一个连性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傀儡,有什么资格去谈本心?去谈爱意? 意义非凡的红穗,笃挚虔诚的眼眸…… 这样的情,她沈怀珠承担不起。 直到桃弓苇矢齐射四方,侲子击动鼓角之声震耳,唱词犀利的逐疫歌拉回她的飘忽的神思。 眼前是耀如白日的盛景,人群如潮水,一张张笑面纷纭杂沓地与她交臂,傩戏唱至高潮,人声鼎沸。 与她交握的手温暖宽厚,仿佛这场声势浩大的驱傩盛况,以一己之力将她拉出层层鬼蜮。 可鬼蜮总还是要回去的。 沈怀珠无声笑笑,在这煦暖的辉亮中,平添几分冷情的残忍,便又像回从前那个拖着血刃转身,永不会回头的独行者。 她在肩摩踵接中将那剑穗放回齐韫手中,仰着脸直视他,等待他错愕的眼神,或是无尽的诘问。 可齐韫没有。 他只是默默拢住归还于他的剑穗,指腹眷恋般摩挲过她抽离的手,神情不变问道:“冷不冷?” 沈怀珠摇摇头,扬起温软的笑:“再买一只阿善吧。” 齐韫无有不应,让她在一旁幽微的竹篱灯下等着,复又归入攘攘人潮。 而沈怀珠连半丝迟疑都无,转身就走。 只踏出半步,忽觉手臂被人牵拽,一回头,对上周映真那张清朗俊逸、一贯挂着淡笑的脸。 “沈娘子为何就是不肯听周某的劝言呢?” 他不知如何撇下了魏濯,单独找到她面前。 沈怀珠看向他眼中真假不明的惋惜,到底懒得与他装模装样,抽回手臂,漠然道:“你有完没完?” 周映真却依旧神态自若,只兀自叹道:“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沈怀珠嗤笑,她可等不起,且她能等来什么?等齐韫把她带回河西?等裴青云的发难?等一场难以善后的局? 她不禁又想起先前她在“病中”时,此人登门后的一番衷心劝慰。 那时,他言辞恳切地说:“……齐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沈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不仅多管闲事,还莫名其妙。 被沈怀珠赶出去后,他与齐韫狭道相逢,两人还因一只倒糖影儿暗暗较劲。 后来齐韫总是旁敲侧击问那日周映真与她说了什么,她每每都闪烁其词,敷衍着糊弄过去。 毕竟,她该如何说?说周映真希望他俩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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