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鱼刺多肉少,陛下才不会喜欢呢。”她托着腮看向嬴政,笑吟吟道,“与其看着它们囚禁在竹篓里最后死掉,还不如趁它们活着放它们离开,让它们畅游在江河湖海中。” 嬴政凝望了她许久,才说道:“是觉得宫中拘束了?” 江宁略作停顿,而后笑着说道:“有点,不过尚且还能忍受。陛下你可不要再说送我离开之类的话了,我解释得都腻烦了。不过陛下要是想听的话,我可以再说一遍——” “不必了。”嬴政目视远方,平静道,“我只是想说,你如果想要离开的话,要告诉我,我不喜欢不辞而别。” 之后的记忆她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随口开了一个玩笑。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玩笑似乎不好笑。因为嬴政听完后许久都不曾说话,眸中露出的是连阳光都化不开的忧伤。 现在只要想那个眼神,她的心头便会传来刺痛,虽不致命但却是十分磨人。但她有一种预感,如果今天真地离开的话,刺痛会伴随着每一个黑夜的降临折磨自己,让愧疚一次又一次地充盈自己的心头余生难安…… 所以她又一次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中,面对自己的未来,将一切画上句点。 话虽如此,但真的到门口后,江宁又不自觉地怂了。她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提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走进了秦宫中。只是在见到嬴政后她的心情却从紧张不安变成了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像海浪一般地拍击在心头,引得心头发酸,让她差点落了泪。 “你来了。” 明明她和嬴政的距离很近,她却觉得那声音却又像是来自时光的彼岸,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她的耳畔。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自己的情绪:“是啊,我来了。” 子婴早已带着扶苏和阴嫚离开了,偌大的寝宫中只有她和嬴政。她凝望着嬴政,恍然间觉得对方好像比离开时清瘦了。脸色不佳,看起来真的大病了一场。 江宁想起了子婴曾说赵高将毒藏在了熏香中,虽然中毒未深救治及时,但到底是中毒总归是伤了身子。她上前一步替嬴政拢住了大氅,叮嘱道:“秋意寒凉,陛下大病初愈要保重身体才是。” “既已做了决定那又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离开的事情。江宁的目光落在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上。她这个时候应该感到害怕,可是那些偷偷跑掉的勇气竟在不知不觉中又悄悄地回到了她的身体中,支撑着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因为逃避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而且这是我跟陛下的事情,把别人卷进来太不道德了。我做不到自私,所以只好认命回来了。”她抬起头看向嬴政,脸上浮现出一抹柔软的笑容,“而且陛下不也说过自己不喜欢不告而别吗?” 嬴政低垂眼眸,黝黑的眸子倒映着她的影子,却没有说话。 江宁轻声诉说自己的心事:“即使我告诉陛下要提防李斯要提防赵高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当与陛下分开后我的心就没有过安宁。当子婴的信传到咸阳之后,懊恼紧张担忧几乎在一瞬间侵占了我的心,让我焦躁不安。我拼尽全力克制自己想要赶到陛下身边的心情,等待着沙丘的消息。”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越发地不能安宁。尤其在推测出赵高另有打算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许多人都劝我静观其变,现实也在告诉我应该再等等。可是——对我来说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办法接受关于你的任何噩耗。” “即使这样会让我陷入困境,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我也想亲眼看到你,看到你平安无事。刚刚见到你的时候,心中的惶恐不安被一股陌生的情绪取代。起初并不明白,可是现在明白了。那是长久以来悬在心口的重担落地的感觉,是因欣喜而翻出的酸涩。” “你问我为什么回来?我除了有不想逃避的原因,还有我不希望再做一只漂泊的孤雁,独自面对那孤独寂寞的人生。如果注定要死去,我希望有家人在身边。” 说到这里江宁的眼圈已经开始酸涩,她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后,再次抬起头看向嬴政:“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博取同情,我只是想把我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你。告诉你,你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为了你,我愿意铤而走险,愿意赴一场赌局……”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撞进一个有力的怀抱,未尽的言语淹没在一个急切的吻中。风浪中藏着苦涩的药草味,她在回味中读到了对方如她一般躁动不安的心情。在这一刻,迟迟未落的泪终于顺着她的脸庞滚落。 似乎是感到她的眼泪,嬴政轻轻离开她的唇瓣,伸出双手揩去她的眼泪,抵着她的额头,似叹息般地说道:“我大概也是疯了,竟然也要想同你赌一局。” 她伸出手伏在嬴政手背上,闭上眼睛浅笑:“那也是我先疯了,拿着身家性命赌你的情。但万幸,我赢了。” “是啊,你赢了。” 浅淡的阳光漫入室内,暖洋洋的,想必明天是个好天气。
第158章 风声瑟瑟, 扰人清梦。 嬴政慢慢地睁开眼睛,一方浅灰色的薄纱便映入眼帘,流动的微风掀起了纱帐的一角, 方知黎明将至。天色朦胧, 室内是灰蓝色的,唯有香炉中还有零星的明黄色。 另一人的呼吸声将他的注意力引回方寸。宁的头抵在他的胸口沉沉地睡着, 乌黑的秀发泛着光泽, 让他想起了冰凉丝滑的触感。白皙小巧的耳朵在黑发中格外显眼, 让人想要揉搓一番。 事实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许是感到了耳朵上的异样,宁缩了缩脖子后, 又无意识地向他的方向靠拢。这样依赖信任的动作取悦了他,让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种很奇异的满足感。 若是宁还醒着或许会吐槽他们这些做帝王的, 掌控欲实在太强了。嬴政看着怀里的人觉得此言不假, 为帝为王者总是如此, 总是想要掌握天下人, 确保自己永远至高无上。 “天有北辰者, 群星敬而不亲。为王称帝之路是孤独的,公子你要学着适应,学着习惯……”师长的话他牢记于心,学着在冷寂中生存。他能感到人世喧闹在渐渐消失, 一颗心也逐渐变得冷硬起来。 所以当从宁的口中确认李斯等人会跟赵高联手时, 他并没有信任被辜负的恼怒, 心中反而是一片平静。 可是当他意识到宁会因为自己而陷入危机时, 他向来平静的心却起了波澜。倘若自己如同宁记忆中的那样在沙丘猝然离世, 那宁会孤立无援,她的下场不会好过商君。 是的, 即使宁从未告诉过他,在他之后大秦会分崩离析,可他还是在宁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历史的走向。宁在看到自己和扶苏时露出的惋惜的眼神,在看到李斯赵高时的戒备足以让他意识到真相——李斯和赵高在王位更迭的时候做了手脚。 他想要扭转乾坤,却被外力所限制,只能在无尽的担忧与不甘中陷入昏迷。 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江宁所说的“不可抗拒的历史进程”,每个人都必须沿着既定的路线走。比如自己在沙丘之变时无力掌权,比如赵高和李斯会矫诏杀人……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历史进程的不可改变后,嬴政才明白江宁为什么总会惴惴不安,为什么总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 但他又不甘心认命,不甘心做了那么多之后还是功亏一篑,不甘心自己的妻儿就那样含冤而死!所以他咬着牙忍着剧痛,从幽冥之地又爬回了人间。 “伯父你终于醒了!”子婴欣喜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他费力地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脸憔悴的子婴。 嬴政欲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不能言。 夏无且:“陛下体内尚有余毒未清,故而会影响身体。不过陛下放心,臣会尽力解毒的。” 嬴政颔首后看向子婴,子婴很快会意:“赵高封锁了沙丘,消息无法互通,但侄儿打听到咸阳戒严。想必是伯母察觉到了沙丘有异,正在着手处理内部。” “等郎中令处理好咸阳城后,我们就有救了!”夏无且一喜。 但嬴政却在心中问自己,江宁会冒险调兵吗?或者又说他在脱险后,还能如从前一般跟江宁相处吗?这个问题他思来想去也不得答案,他想成蟜说的是对的,人一旦到了权力顶峰就会变得连自己都陌生。这个问题在以前会很快有一个明确坚定的答案,可现在的答案却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了。老师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的耳畔,群星敬而不亲么…… 但宁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很快便下发诏书号令群臣勤王救驾。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心跳都比往常快了几分,魂灵在躯壳中战栗。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到底是惊喜还是忌惮。 但他没有让这情绪继续蔓延,而是让子婴带着他的手书前往齐鲁调兵,与皇后和太子的人马汇合剿灭叛军。 失去胡人驰援的叛军节节败退,很快便被人攻入行宫。嬴政靠在床榻上翻看书籍,对窗外的厮杀声熟视无睹。喊杀声很快平静了下来,随着门轴声响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父皇叛乱已平,主谋任器赵佗被俘,太仆赵高伏诛,其余人等皆已被收押。”扶苏行大礼道,“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请父皇恕罪!”“请陛下恕罪!” 嬴政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兄妹三人,忽然明白江宁时常感慨孩子们长大的意思了。他抬了抬手让三人起来,简单的夸奖了几句后便让三人去休息。 “对了阿父,”阴嫚忽然笑道,“月氏帮忙破了胡人的封锁,阿母尚需招待一番,她过几日就到。” 闻言嬴政搭在书卷上的食指不禁蜷缩,他在想,宁真的会来吗? 他看向冒着热气的水壶,思绪回到了父亲临终前给他讲的故事。父亲说,刚出生的幼鹿尚且不够强壮不足以应对到来的危险,所以它们需要躲在草丛中靠着皮毛的伪装躲过豺狼虎豹。 但伪装并不会一直都有用,总会被发现的时候。当那个时刻来临时,摆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命逃走…… 嬴政觉得江宁会是那只逃走的幼鹿,她会在嗅到危险的那一刻便马不停蹄地避开危险,绝不会等到祸事临头再想办法。如今他们之间的平衡崩塌,他已经成了危险的源头,宁还会来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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