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逗得圣人哈哈大笑。 圣人近些日子不仅为着嫡子劳心劳力,实则前朝也很有些不省心的事,像这样放声大笑,还是这小半年来头一回。 徐贤妃看圣人笑得畅快,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不知怎地,还是跟着弯了嘴角。 哄了一晚上,总算能看见个真心的笑模样,圣人提起筷子来,还没等夹菜呢,先长舒一口浊气:“美人在怀,焉能不乱?” 徐沅吃了粥,脾胃里就熨帖许多,也愿意与圣人多说两句真心话:“前些日子,我也不好,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 从孟旭决心往长春宫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歇了往日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徐沅这几句软话,不过就是让他态度松动得更为彻底罢了。 果然,只见圣人往徐娘娘面前的碟子里添了一箸鸡丝,而后小声嘱咐道:“你要是还不饿,咱们就再到床榻上消磨一会子?” 言下之意,就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再不追究。 圣人都是这个意思了,徐贤妃也不再多言,只自己往锦凳上坐了,安安静静吃起饭来。 徐贤妃的吃相总是香甜,逗得圣人也比往常多用了一碗鸳鸯羹,等吃得有七分饱了,才放了筷子,说:“阿浔和清惠,如今再靠不上。宫里头乱得很,皇后再能干,也得要个帮手才像样。太后既许了你协理六宫,你担起责来就是,无需多虑。” 辛辛苦苦服侍了一晚上,也没甩掉太后扔过来的烫手山芋,徐贤妃的眉眼霎时就黯淡下来:“您也说了,内宫的规矩早就乱得不成样了……太后娘娘要我管宫务,骨子里是想杀一杀宦官的威风,这事儿的难度,难道您心里没谱?不说在您身旁服侍的大监们,就是随随便便一个尚宫局里的二等太监,我也拿他们没法子!” 太监若只是内里勾结也就算了,偏又跟前朝官员们牵扯得不明不白,圣人也知道阉人的事儿不好管,于是又安慰徐贤妃:“你没法子管,难不成太后还能把刀架到你脖子上?” “就算没有明刀,可架不住还有暗箭!太后娘娘有诺在先,若我管不了宫里的歪风邪气,就要把喜子抱到她宫里去!孩子还那么小,我可舍不得……” 不仅徐沅舍不得,圣人也有些厌烦太后的手段,言语间颇有些不以为意:“没有我的旨,哪个敢动你们母子?太后既有令,你同皇后仔细应付着也就是了,芝麻大点事儿,也值得你急成这样?” 太后再强势,也强不过圣人,徐沅吃了定心丸,一面点头一面发问:“旁的也就罢了,强娶宫女这个风气,总要治一治才好。若稍有些姿色的宫女就被太监盯上了,来来往往,鸡飞狗跳,偌大一个内宫,竟没个老实当差的奴才了!” 说句难听的,当着天下万民的面儿,圣人还讲究修身禁欲呢,太监们倒好,一个个恨不得死在女人身上,到底可恨。 圣人未必有多喜欢宫里的对食之风,但他却很能动心忍性,还不住地宽慰徐沅:“你若觉着哪处不好,就与皇后一道商量着,好好约束约束底下的人,只别见血也就是了。” “您说得轻巧,若不见人血,就凭底下那群人的胆量,又能镇得住谁?” 圣人见到徐贤妃一脸愠色,最后才说了实话 :“近来前朝的事情多,本就分身乏术,内宫里再这样忙忙乱乱的,我这个皇帝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小沅,有些话我只同你讲,宗室里那些奸兄恶弟,就这一阵子,我有意除之而后快。” 这话已经明朗得不能再明朗,骇人得不能再骇人了。奸兄恶弟,圣人头上只有一个包揽后世贤名的长兄,两个退居封地的弟弟,他要大动干戈的人,不言而喻。 徐沅再没话可说, 她知道男人的雄心壮志,是劝不住的,只服侍圣人解了衣裳,两个人并头躺下。 又过了许久,等徐贤妃睡得半梦半醒,圣人那双眼睛复又炯炯有神,喃喃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朕与成王,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徐沅听不真切,只低声喊了孟旭一声:“阿旭,歇了吧。”
第95章 九四、荣华旧梦 请封世子的奏摺,成王前前后后往御前递了得有四五回,圣人历来也没给过批复。或是置之不理,或是原路发回,总之,就连面子上的兄友弟恭也不肯维持了。 这么多年下来,圣人羽翼渐丰,朝里朝外再没人敢挡他的帝王之路,于是更看昔年互为仇敌的兄弟们不顺眼。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才是有为之君该做的事。 成王并不为他二哥的任何言行感到奇怪,他很清楚地知道,要换了他高坐在金銮殿上,他只会做得比孟旭更加心狠无情。或许,就连这几年勉强敷衍出来的相安无事,也是没有的。 上京的消息总是这样令人恼,成王看了京里的密信,就坐在太师椅上出神。 此时此刻的成王全然不同于圣人的踌躇满志,十来年偏安金陵、困守孤城,再加上圣人十数年如一日地为难,已无可避免地消磨了他的意气。大丈夫身于天地间,若郁郁久居人下,往日那些锦襜突骑,又上哪失而复得呢。 成王常年来怀着一种不甘的心绪,正是这样的不甘心、不服气支撑他走到今天。他几乎是个只有满腔怨恨的人,他恨皇室亲情厚此薄彼,恨人我众生彼此高低,恨死去的先帝,恨活着的圣人,恨他以前经历过的、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 可此时此刻,当熟悉的恨意逐渐消散,成王不得不承认,他在南京这些年,心里的的确确添了别的挂碍。以前觉得王权霸业是最不可能拱手相让的东西,现在他却会想,要是他成了孟旭的手下败将,一家老小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苏妙仪怎么办,陈淑宁怎么办…… 成王紧捏了信纸,不由得发出苦笑。他厌恶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他就该还是往年那个狠而无心的人才对,怎么能任小情小爱蒙蔽双眼呢? 就在他极端痛苦的时候,书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陈淑宁,他的第二任妻子,一脸焦灼地进来了。 “大伴儿说您病了,是哪里不好么?” 她总是这样温柔小意,这么多年,不管王府再怎么落魄,不管成王在外头看了多少拜高踩低,一回到府里,总有这么一个人,满眼殷切地望着他。好像他孟昕是个什么盖世大英雄一样。 就现在而言,成王眼里并容不得一丝温情,他需要铁石心肠的力量,需要仇恨,需要狼子野心,只有这些,才有可能帮他在下一场政治风暴中全身而退。 可这些,王府里是没有的。陈淑宁的身上,只有爱意和柔情。她甚至还用手轻轻贴上成王的额头,疑惑道:“瞧着没事呀,您到底哪里不安泰?” 孟昕彻底把脸埋进妻子的手心,也许已流了泪,但哭声总是抑着的。他从小就是这样,不肯教亲近之人看穿软弱,很久以前的孟旭,今时今日的陈淑宁,他都不想哭给他们看。 陈淑宁也没说话,只缓慢替孟昕擦起眼泪来。他们夫妻经了这些年的相处,彼此已经很相熟,她很明白丈夫心里的万般苦楚、种种顾忌。 到后来,成王就把妻子放到腿上坐着。陈淑宁今日出门会过客,身上还是一件极为繁琐的红罗大袖衣,行动本是极不方便的。但成王却不管这些,他总赖着陈淑宁抱他。 陈淑宁渐渐地有些烦躁,就轻轻拂动衣袖,驱赶道:“孩子们正在院里过节,吵着要吃荷叶肉。您既没病,也不去露个面吗?” 孩子们总是见天地过节,孟昕懒得陪他们胡闹,干脆捉了陈淑宁的手腕,赌气道:“哪个有闲心理他们?” 陈淑宁就笑:“您反正是无事也忙,这家里,谁指望过您忙里偷闲?不去就不去,去了反把孩子们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没劲透了。” 成王自个儿不去,自有苏侧妃领着孩子们玩闹,他们只怕还得趣些。陈淑宁象征性提这么一嘴,顷刻间又丢开,反而直起身子,开始帮丈夫收拾烂摊子。 妻子在一旁帮着整理书案,孟昕也不似往年只会揣着手看热闹。夫妻两个依次归置好了各类文书,孟昕才又叹气道:“淑宁,请封世子一事,怕是成不了了。” 圣人心意,旁人等闲左右不了。陈淑宁本来是个心性极单弱的人,在封地上跟各家夫人小姐迎来送往这些年,还比待字闺中时多了一二分灵巧。 成王提请封世子,她便理所当然地回一句:“意料之中的事儿,您又何必执着。从去年秋开始,圣人就对王府诸多刁难……我都习以为常了,您怎么还犯起痴来?” 孟昕素知陈淑宁的心性,怕她跟着殚精竭虑,便不再提有关王府生死存亡的话。只拉了她的手,夫妻两个又到院里对月长谈,说了些家中琐事,便回房歇息。 圣人那些雷霆手段暂且还没有往他兄弟身上使,因此成王府还算是安定,先骚乱起来的地方,反倒是一向太平无忧的内宫。 徐贤妃复宠,又得了协理六宫的实权,之前那些胆大妄为的太监们又开始心惊肉跳,就担心项上人头朝不保夕,内宫由此人心惶惶,总不安生。 往常这时候,一般都是皇后出面主持大局。这回也不例外,皇后又恢复了原来知进退、识大体的模样,为平息宫乱,还特意领着徐沅重新拟定了宫规内训。 不仅把太祖皇帝留下来的《内宫通典》重新修订誊写,又添了一本《宫学记》,仔仔细细规定了宫人们的职责、分属,尤其对太监娶妻一事做了明文规定,虽有些自欺欺人,但也算替圣人表了态。 这对有权有势的宦官来说,身上的枷锁自然重了不少,但好歹不用赔进谁的狗命,私底下骂骂咧咧几天,面上总比之前安分。 至此,内宫才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圣人与徐贤妃会有龃龉,里面或多或少有皇后挑拨的缘故。如今帝妃二人和好,寻着一日春光烂漫,徐沅被召进坤宁宫商量内宫琐事,言谈举止之间,还能窥见出皇后心中终究有愧。 等把宫闱琐事商量得差不多之后,徐贤妃反倒先开口:“皇后娘娘,您与我有话要说?” 皇后把帐簿礼册交到冯昭仪手上,转头望着徐沅:“前些日子,是我糊涂,惹得你与陛下生了嫌隙。小沅,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徐沅就笑着打断:“您是正妻,是国母,哪用得着与我说这些?” 话虽如此,可到底相伴多年,怎么会没有情分呢。 皇后轻轻扶了鬓角,还是把话说全了:“圆圆的婚事,我到现在也不满意,就当着圣人,我也是这个意思。前些日子做梦都想生个嫡子,怕你扰了我的美梦,因此用了些下作手段。相交多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徐沅惦记着长春宫的幼子,事情一完结就欲告退,只向着皇后微微福身:“您这样一位贤后,本应得君王爱重,受万民敬仰,奈何命运弄人,生生给您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烦忧。往事既伤,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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