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姮被人牢牢扣住右手,挣脱之间,连耳根都红了大半,期期艾艾地说:“你先松手,人来人往地,叫人瞧了,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黄靖伦自然是不打算要脸的。 从新婚夜初见,他就被眼前这个玉袖增娇、湘裙生莲的矜贵帝姬迷了眼,今儿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只恨不得再把美人抓牢些,话里尽是哄骗:“圆圆别闹了,阿妧还在呢。” 孟姮一抬头,正对上女儿那双求知若渴的明亮眸子,唬得她不好意思继续跟丈夫掰扯,半推半就地上了公主府的马车,一家三口安安稳稳往家走。 徐沅到底不是皇后,她宫里接待出了嫁的公主,圣人尚且顾及郑浔的脸面,并未现身。只等永嘉公主母女俩出了宫,他才悠哉悠哉地往长春宫走。 赵德胜一向体察上意,知道徐贤妃似有好转,圣人心里痛快,便有意说两句好听的哄皇帝老儿开怀大笑:“徐娘娘身子一好,您看您,竟比少时还意气风发。” 老了就是老了,孟旭身上白头发一抓一大把,他也不稀罕装嫩。歪歪倒倒地靠在龙撵上,不情不愿地开口:“她若痊愈,便是万幸。” 长春门就在眼前,赵德胜也没空与圣人耍嘴皮功夫,跟着点点头:“您坐稳了,奴才这就招呼人停轿。” 孟旭脚程快,下了龙撵,三步两步就走到徐沅跟前,顺手还抢过她手里正赏玩的太平花。 今年春气和暖,宫里杏花、玉兰都开得极为绚烂,孟旭略微有些嫌弃:“放着那么多名花不赏,非要这东西作甚?” 这花还是喜子晨间吩咐小中人送过来的,徐沅自己倒没有多少赏花的心思。被人抢了也不恼,反倒朝孟旭伸出手去,请求道:“还劳您走近些。” 孟旭往前贴近两步,直接抽出徐沅背靠着的金丝软枕,将自己的肉身垫在下面。他怕怀里的人受苦,还轻声问:“身上可还好?上午圆圆在,我不方便过来,可心里,却没有一刻不念着你。” 这样满腔柔情的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总是更容易令人触动。徐沅又将孟旭随意扔在罗汉床上的太平花拣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地问:“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儿么?” 日落西山,人影绰约。孟旭淡淡看了一眼徐沅落在橱壁上的剪影,回道:“小沅你说,我听着呢。” “喜子不是当皇帝的料,您别听阿丑的,让他走了先帝的老路,成么?” 孟旭只当徐沅是担心儿子,嘴上答应得痛快:“就算阿丑要去边境上胡闹,我也不会许的!你身上总不好,喜子自然要留在你身边尽孝才行。” 徐沅从来不指望儿女尽孝,听了孟旭的话,不过嘴角一弯,叹道:“那我就放心了……阿旭,那我就放心了……” 这话几乎没有声响,若不是孟旭凝神屏息,压根儿就听不见。 再往后,徐沅呼吸的声音就逐渐变小,孟旭隐隐察觉出她的异样,心里先是咯噔一下,过后便由内而外地透出乏力之感。孟旭实在被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弄得四肢冰凉,只好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她却半眯着眼,含笑望向残阳回照,帘钩纤挂。 这两三年来,徐沅时常出现这样半梦半醒的症状,且无一例外地,都能化险为夷。只有这回,孟旭能明显从徐沅的神态里瞧出些不寻常来,思绪万千,最后都化作无尽担忧。 孟旭又开始一遍一遍地叫徐沅的名字:“离入夜还早呢,你别睡着了……” 徐沅那儿,自然是长久地没有应答。 所幸的是,等过了一会儿,徐沅又自个儿睁开眼来,奋力从太平花花枝上揪下一朵来塞进孟旭手里,说:“您帮我把花插到发髻里罢……春光殆尽,我还没戴过花呢。” 孟旭接过花来,手上控制不好力道,折腾半天才把春花别到徐沅耳后。可力气用过了,一朵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只剩淡黄色花蕊,孤零零地坐落在徐沅发间。 徐沅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她还兴致勃勃地从上裳领口处拣起零落的花瓣儿,说:“人生最苦,莫过于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阿旭,我这一生,再无缺憾了。” 有缺憾的那个人,该是孟旭才对。 他痴恋徐沅许多年,虽未到专情的地步,却也真真切切地被她的喜怒哀乐牵绊过,为她伤过神,流过泪,把帝王该做、不该做的事儿,都做了个遍。 此刻徐沅正在燃尽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孟旭又试图抓住她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抹余温,便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到徐沅咽气也不曾松开。 太医是一早就备好的,可张淮安却连脉都不搭,只说:“陛下,请您节哀。” 郑浔那时正在应承尚宫局的奴才,惊闻噩耗,匆匆赶来,却只看到徐沅双眼紧闭,尸身冰凉,连一句临别赠言都没说上。 当日的同侪挚友,而今统化作流云四散,郑浔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愤,指名道姓地骂孟旭:“如今,您可都满意了罢!” 圣人和皇后很是伤心了一阵,就又得把活人的日子继续过下去。甚至因为徐娘娘仙逝,内宫还掀起了罕见的血雨腥风。 徐沅人虽死了,可孟旭却用一道追封圣旨,再次将她推向风口浪尖。 追封皇后,葬入帝陵,全然不顾继后与储君的颜面。孟旭此举自然又惹得大臣们不满,纷纷上书,口诛笔伐,直骂孟旭是无道昏君。 孟旭受千夫所指,可一意孤行的势头却很足,说话做事全奔着力排众议而去。在朝臣们的忤逆之下,最后的结果却是金戈屠城,午门斩首。 用杀戮来平息怨愤,倒是最好不过。 因此,德嘉十五年也成了孟旭在位以来,国家政治最为黑暗的一年。 这个原来立志成为千古一帝的人,最终还是因徐沅搞砸了自家招牌,落得个天怒人怨的下场。 孟旭在前头胡闹,阿丑就跟在他身后收整残局,老子杀人,儿子埋尸,谁看了不说一句父慈子孝。 因为徐沅的谥号,孟旭和大臣们争执不下长达半年之久。连日来的气血攻心,对孟旭的身体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害—— 他最终还是病倒了。 就在德嘉十五年的某个秋夜,圣人忧思成疾,睡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唤章宁皇后的名讳。赵德胜见多了帝王深情,本没把此情此景当回事,他如往常般近身服侍,却发现怎么都喊不醒圣人。 赵德胜这才反应过来:出大事了。 干清宫赶忙使唤人请太医,郑浔和阿丑也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侍疾,宫里其他人都不敢乱说乱动,唯有喜子跟在他二哥身后偷抹眼泪。 郑浔与孟旭之间已没多少情分剩下,但她身为一国之后,还是尽心尽力地在救治濒死的皇帝。一想到阿丑还没正式册封太子,继后害怕落人口实,反倒有些忌讳圣人的死。 继后总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直到看见喜子躲在阿丑身后瑟瑟发抖,心里才止不住地泛酸。又在百忙之中把孩子揽进怀里,安慰说:“不哭,不哭,到母后这儿来。” 就在这一年之间,母亲身亡,而后父亲病危。喜子勉强维持的肃穆被嫡母看破,当即跪在她身前哭诉:“儿子,儿子要成孤儿了……” 郑皇后的坚韧和决心就在此时表露无遗,她不仅能妥帖安抚好圣人的妃妾子女,甚至连前朝风波都有本事一一平定。在继后与二皇子孟樘的共同维持之下,国家大事并没出多少纰漏,更没给敌国任何可趁之机,总算撑到了孟旭悠悠醒转的那一天。 哪怕有皇后与各宫娘娘的轮流侍奉,圣人这病也不算好得快。可喜的是,他一醒来,就又恢复了昔年的清正圣明,再看不到疯魔之态。 圣人此次病愈以后,内宫便默契地消隐了章宁皇后存在过的痕迹。 没人敢在圣人跟前主动提起故去的章宁皇后,孟旭自己又纳了不少年轻嫔妃,生了一箩筐的儿子女儿,徐沅的影子自然越来越淡。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阿妧大婚,孟旭绞尽脑汁地给她择了一位可堪婚配的好儿郎,再不像圆圆的婚事那样锱铢必较,反而只问:阿妧,你心仪哪个? 怀山郡主大婚那天,孟旭看着外孙女酷似徐沅的那张脸,时隔经年,他突然问赵德胜:“不知你徐娘娘,她过得还好吗?” 他把徐沅的遗像贴在胸口,一整夜地泣不成声。
第114章 孟樘番〔上〕美玉缀罗缨 (一) 孟旭在怀山郡主的婚宴上大醉而归,随后便一病不起,无心朝事。只下令太子孟樘全权监国,裕王孟桢从旁辅佐,各大臣悉听调派。 就在徐沅过身十数年以后,郑浔领着几个孩子,终于走到了权力顶峰。 阿丑封太子跟喜子晋裕王是同一天,两个儿子一齐到坤宁宫拜见皇后。郑浔一手搂一个,哭得停不下来。 人就是这样奇怪,无权无势的时候总盼望大权在握,可真当把什么都握在手里,却又体会不到苦尽甘来的畅快和得偿所愿的欣喜。 郑浔那颗心,只有寂寞,浩如烟海的寂寞。 她用纱绢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阿丑和喜子看她这样,就也跟着哭。 晚间那顿饭的时光,就被他们娘仨这样哭过去了。 后来,郑浔哭累了,就静默下来,呆呆地望着烛影闪烁。她不说话,两个孩子也不会多嘴。 在场的三个人其实心里都清楚,一场权力角逐的结束,就意味着下一场龙争虎斗的开始。 孟旭老了,史书的空白页,该留给年轻人了。 郑浔终于扭过头去看她那两个丰神俊朗的儿子,一个太子黄袍,一个亲王服制,简直跟多年前的孟昶、孟旭如出一辙。 所谓今日,不过昨日重现,明日预演。 “今儿本是你们兄弟的好日子,我这个当娘的,原不该哭,奈何实在伤心……” 郑浔一面说这话,一面又开始擦眼泪。 郑皇后是个十分平和中正的嫡母,孟桢打心眼儿里愿意孝顺她,便先开口劝:“您做母亲的心,二哥与我都明白的。” 随后孟樘也说:“娘,您放心,儿子们都已经晓事了。” 可郑浔那眼泪,却还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十数年过去,她总忘不了旧人。 又说:“你们是兄弟,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是我跟小沅共同疼爱过的孩子……若你们之中任何一个有甚不好,我与她旧时的牵绊,就再也没有了……儿啊,儿啊。” 孟樘看着痛心疾首的母亲,忽然发现,原来岁月催人老,竟然都是真的。他那位风华绝代的母亲,而今却是美人迟暮,为了周全一个儿子,对另一个儿子极尽哀求。 她希望他们能做些跟先代君王不一样的事情,她希望兄弟阋墙,妇姑勃谿再也不要发生,但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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