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从梦中拽出来。他看到床前两道修长笔直的黑影,本能裹紧了被子:“大晚上的,你们做什么?” 明华章对江陵拱手,说:“深夜叨扰,多有得罪,但我们有一件要紧事,想请江世子帮忙。” 江陵愣愣问:“什么事啊?” “我们有急事想求见太平公主,劳烦江世子帮我们通传。” 明华章、谢济川和太平公主府没什么往来,他们在这里不比普通宾客强多少。但江陵不一样,他的父亲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哪怕江陵本人不学无术,在太平公主府里也有不少熟脸。深夜给公主传话,普通官宦人家再有权势都做不到,但江陵一定可以。 江陵下意识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挠头问:“现在?” “正是。”明华章再次拱手行礼,“有劳了。” 飞红殿。 太平公主倚靠在凭轼上,头疼地抵着太阳穴。姚黄轻声进来,她看太平公主情绪不好,问:“殿下,都子时了,您怎么还不睡?” 太平公主叹气:“山庄上一个接一个死人,今夜不知道那鬼盯上了谁呢,我哪睡得着?” 姚黄挑亮烛芯,轻轻移到太平公主跟前,说:“殿下,您是天子之女,福泽深厚,自有上天庇佑,什么鬼怪敢靠近您?” 太平公主呼了口浊气,第一天死人的时候她也这么想,直到魏紫被人挖去眼睛,惨死山庄,太平公主才怕了。 一个陌生人死亡,和一个天天都要见面的熟人死亡,冲击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太平公主道:“若真是鬼魂作祟,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去请高僧做法就好。本宫怕的,是鬼背后的东西。” 魏紫出事后,虽然第三个死的是一个小侍女莲心,但太平公主莫名觉得,杀机是冲着她来的。 这是她在风波诡谲的宫廷生活中积累出的直觉,过往十多年中,这种直觉无数次拯救了她的性命。现在,直觉告诉她,她又被人盯上了。 姚黄不敢多话,默默为太平公主掌灯。太平公主抱怨了两句,很快就压制好情绪,问:“驸马呢?” “驸马已在东殿歇下了。” 太平公主淡淡点头,除了近身伺候的侍婢,外人鲜少知道,素有恩爱之名的太平公主和驸马竟然是分房睡的。 这大概是她和武攸暨难得的默契,两人都正当盛年,年轻貌美,也都贪恋对方的美貌,成婚以来共生了四个孩子。太平公主喜好诗词音乐,而定王在音乐方面也颇有才华,两个人会玩又爱玩,这些年几乎没有红过脸。 但是,正如太平公主再找不回第一次嫁人时的娇羞雀跃,定王从不拒绝夫妻之事,却很少和太平公主共眠。大概,他内心里也是不放心她的吧。 太平公主第一任驸马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兄,亦是她的意中人,他们二人的婚礼至今都是长安佳话。可是,薛绍是城阳公主的儿子,不折不扣的李家人,母亲觉得她嫁错了,执意要让她改嫁武家人。 太平公主当然反抗过,但是哪怕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跪在母亲脚下,母亲还是赐死了薛绍。 并且是最残忍的死法,饿死。 在那之后,太平公主就懂了两个道理,第一,胳膊拧不过大腿,永远不要做自取其辱的事;第二,爱情不过是个玩意,权力才是最好的爱人。 太平公主不再闹了,她按照母亲的旨意,从武家子侄中挑了一个自己中意的,那个人就是武攸暨。 薛绍因为被她看中,饿死狱中;武攸暨成了第二个获得她青睐的幸运儿,所以,他必须杀了他的发妻,好给公主腾位置。 是的,武攸暨曾经是有妻子的。没人知道他喜不喜欢那个女人,因为根本不重要,就算他不动手,他的父母兄弟也会帮他动手。 他们两人在歌舞升平、万人祝贺中成了婚,随后武攸暨受封定王,成了人人歆羡的太平公主驸马。 太平公主已经记不清新婚夜武攸暨是什么表情了,一转眼,他们这对二婚夫妻也走了这么久,他们第一个女儿都出嫁了。 太平公主也说不清她询问定王的起居,到底是忌惮多一点,还是关心多一点。魏紫死了,有人想要杀她,太平公主意识到这一点时,第一个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就是定王。 太平公主没做表态,又问:“那魏王呢?” “魏王叫了人去他殿里唱曲,每日要闹到很晚呢。” 太平公主并不意外,这本身就是贵族最擅长做的事情,要不是闹出了人命案,现在整个庄园都是莺歌燕舞,太平公主何至于寝食不安,无聊度日? 太平公主想起她办飞红宴的初衷,忿忿道:“真是晦气,早知就不该给这里取名飞红。盛会没看到,飞起来的红色尸体倒见了不少。” 姚黄陪笑,不敢应和。她想起魏紫的死状,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此时道教、佛教盛行,众生既信神,又信来世,也信鬼魂。姚黄还真的挺害怕是魏紫撞了鬼,被选为替死鬼,接下来又来找她。 毕竟她和魏紫共事,对视稀松平常,口角也避免不了。 太平公主没有睡意,姚黄就算困死,也要强撑起眼皮陪公主说话。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话题,忽然听到门外有婢女禀报:“禀公主,江安侯世子及镇国公府二郎求见。” 这句话可谓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太平公主不悦地拧眉:“他们来做什么?” 虽然太平公主养男宠,不太在意名节之类的东西,但两个半大小子深夜来拜访她,岂不是冒犯?婢女感觉到太平公主口气不好,战战兢兢道:“奴婢也不知,是江安侯世子非要让奴婢过来禀报。那位二郎还说,想同殿下探讨哲事。” 太平公主是什么人,哪有耐心陪一群无名小辈探讨哲理,遑论现在还是深夜?太平公主当即就要否决,但话出口时,她本能在脑海里转了一个圈。 江安侯的儿子不学无术,她是知道的,但再不出息的儿孙,也知道深夜纠缠公主是要杀头的吧?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何况那位镇国公府二郎她不久前才见过,绝不是无的放矢之辈,他想说什么,为什么连天明都等不了? 哲事……太平公主脑海里灵光一闪,手心都攥紧了,又强行压制下来,装作漫不经心道:“真是烦人。罢了,反正本宫也睡不着,叫他们进来吧。” 姚黄见太平公主竟然宣人进来,十分诧异,更诧异的是公主竟然连她也不留。那两个少年郎一进门,太平公主就让所有伺候的人出去。 姚黄扫过那位明二郎格外出众的风姿,忍不住想,这位少年人该不会是受不了读书清苦,想来和公主自荐枕席走捷径吧? 姚黄挑剔地将明华章从头打量到脚,不得不承认,以他的长相,倒确实很有资本。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后,太平公主也不装了,直接问:“你们来做什么?” 明华章和江陵站在堂前,明华章知道这种事越不开江陵,便也不避讳,开口便道:“太平殿下,蛇鬼害人传闻,极有可能是冲着庐陵王去的。” 不提太平公主,江陵就狠狠抽了口凉气。明华章和谢济川大半夜站在他床头,他们只说找到了凶手,让他帮忙通传,但他们可没说,竟然还和庐陵王有关。 江陵已经在后悔了,奈何他上了贼船,只能强撑着镇定,听明华章把话说完:“今日定王身边穿蓝衣的侍卫,很可能就是这三起命案的元凶。臣不知公主府情况,斗胆问殿下,此人是不是曾在军中效命却被排挤出来,凶狠好斗,力气甚大,还有一个做侍女的妻子,后来跟着有钱人家跑了?” 江陵因为家庭的缘故,和公主府多有来往,对公主和驸马身边的人手也略有耳闻。明华章每说一句,他的眼睛就要瞪大一分,最后江陵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 看他们的表情,明华章就知道明华裳没有说错,她每一项都言中了。明华章道:“情况紧急,臣来不及说明原委了,望殿下相信,臣一心为了大唐。定王身边的侍卫不断制造血案,就是为了坐实蛇鬼杀人这件事,以对庐陵王不利。他们今夜还会动手,微臣的好友谢济川已去跟踪凶手,事情万分危急,还请公主殿下施以援手,帮无辜生灵沉冤昭雪。” 江陵慢慢哦了一声,他这才知道谢济川去哪儿了。他不太信,明华章睡了一觉,突然就知道凶手是谁,还一口咬定对方要栽赃庐陵王,未免太玄乎了。他既没有请仵作来验尸,也没有派官差去问话,莫非是菩萨在梦中告诉他的吗? 这么离谱的事,就是猪都不信!江陵正要开口让明华章冷静一下,却见太平公主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问:“他在哪里?” “谢济川沿途留下了记号。”明华章声音清冷简洁,一个废字都没有,“请殿下带好亲信,随我来。”
第20章 凶手 江陵噎了一下,及时拉住舌头,将唇边的话咽回去。 明华章已经走了出去,太平公主急匆匆跟在后面。江陵看着前面人的背影,有些茫然。 是他聪明的太寂寞,还是他不懂猪? 夜幕寒星。 谢济川躲在假山后,小心地望着前方。他再一次感叹自己交友不慎,这种危险又不吉利的事,总是他在做。 明华章对此人的形容出奇得准确,那个男人穿着蓝色粗布衣服,出身行伍,凶悍狠辣又机敏,像一头狩猎的狼,对周围环境有一种可怕的敏锐。谢济川好几次差点暴露,他不敢离得近了,只能远远跟踪。 那个男人谨慎地朝后面望了望,然后就一头扎进一片林子里。谢济川看着前方黑黝黝的树林,眉头紧紧皱起。 这个时辰树林里不会有人,他进林子做什么?有两种可能,一是谢济川被发现了,蓝衣壮汉在故意引诱谢济川进去,然后趁机埋伏;二是他要去凶杀现场善后或者回味。 第三个命案的现场还没有找到,如果能跟着他找到现场,无疑坐实了他杀人之事。可是万一猜错了,谢济川就会落入危险之中…… 谢济川斟酌半天,最终决定赌一把,赌他的判断是对的。他在路边给明华章留下信号,再一次祈祷,希望明华章能来的快一点。 再不来,谢济川小命危矣。 谢济川小心翼翼走入树丛,每一步都踩在已有的脚印上,不肯落下痕迹。他靠着树干遮挡,慢慢追上凶手的脚印。谢济川悄悄探出头,看到一个蓝衣壮汉背对他站立,一脸陶醉地做着什么。 谢济川不能明白死人现场有什么可兴奋的,但并不妨碍他继续观察。壮汉终于发泄够了,收拾好衣物,开始掩埋地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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