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正在扒饭,听到这里险些噎住。她惊诧地抬起眼睛,发现斋房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表情。 连明老夫人都大为意外,她心里反复咀嚼李华章的话,试探问:“听雍王的意思,王妃人选,你心中已经有数了?” 李华章含笑道:“我自然中意对方,但能不能成,还得看她的意愿。” 明老夫人轻轻笑了,笑容里微妙复杂。她拿不准李华章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边观察李华章的表情,一边半真半假叹道:“雍王人中龙凤,若你提亲,怎么会有女子舍得拒绝?” 这话有恭维成分,但也不算夸大。花朝节芙蓉园的事没有公开宣传,除了少部分皇亲国戚,大多数人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前京兆尹廖钰山涉嫌作乱已被收押,京兆尹做不满两年的魔咒再一次延续下来。 新京兆尹的任命文书还没有下来,但京兆府实权已由曾经的少尹,也就是现在的雍王陆陆续续接手。女皇给李华章这么重要的封地,还让他手握京城内政实权,可见女皇对李华章的看重。 要知道李华章的亲生父亲李贤也是太子,比太子、相王更名正言顺,女皇绕过儿子将皇位传回章怀太子这一脉,也未尝没可能。 这段时间朝中猜测纷纷,雍王刹间炙手可热。曾经李华章就有才名和美名,在洛阳时和谢济川并称神都双秀,如今李华章有了皇族身份加持,他的人气迅速超过所有同龄郎君,成为长安里当之无愧的第一金龟婿。 身份高贵,年轻俊美,还手握实权,这样一位王爷伸出手,别说做王妃,哪怕是侧妃,长安里恐怕都没几个女子会拒绝。 李华章听到明老夫人的话不置可否,回头问在隔壁桌案埋头苦吃的明华裳:“裳裳,你觉得呢?” 全场目光刷得投向明华裳,明华裳吃得好好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她赶紧端起茶盏压惊,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道:“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李华章只是笑了笑,伸手给明华裳夹菜:“慢点喝,小心烫。” 斋房里无人说话,但各女眷飞快交换视线,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惊疑不定。 雍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她们理解的意思吗? 镇国公坐在上首,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还小,考虑这些事做什么。都好好吃饭,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华章察觉到镇国公有些不高兴了,识趣地打住话题,不再放肆。明老夫人却很不满,瞟了镇国公一眼道:“小什么小,二娘都十七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道伦常。如今是圣人当政,对女子年龄已经宽松许多,若赶在我们年轻时,女娘过了十六岁还没成婚,官媒会登门强行配婚的。二娘胡闹了那么久,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但前面姐姐们没嫁出去,她不好谈婚论嫁。不如挑个良辰吉日开祖祠,让雨霁改姓,搬回公府吧。” 苏雨霁吃饭速度很快,没一会就把所有菜吃完了。她正在擦手,猛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狠狠怔了下。 镇国公怕苏雨霁觉得他们在逼她,赶紧说:“没关系,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让孩子慢慢来。” 明老夫人语气很慢,但意味强硬,不容置喙:“坎总是要跨过去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何况,娘子自己住在外面不像样子,让她早点回来,和长辈学学孝经,接下来也好说亲事。” 苏雨霁静静将帕子放到桌案上,反问:“和长辈学孝经?和谁学呢?” 明老夫人眼角瞥了她一眼,淡道:“明家这么多教养嬷嬷,你二婶母、三婶母都在,还怕教不了你吗?” 苏雨霁笔直坐着,道:“我要孝顺也该孝顺我的亲生母亲,你们既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明华裳咬着筷子,默默瞪大眼睛,心中十分钦佩。明老夫人哪被人这样顶撞过,当场脸色就拉下来了,镇国公赶紧道:“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先吃饭,剩下的话等吃完再说。” 明老夫人憋了一肚子火却被镇国公堵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全程拉着脸摆脸色。众人早就没了胃口,剩下半顿饭吃得静悄无声,味如嚼蜡。 等所有人都放下筷子后,镇国公沉了脸色,郑重说:“我这一生无愧章怀太子,无愧忠义仁孝,唯独对不起家人。我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尤其对不起雨霁。我答应了雨霁不会逼她,她什么时候愿意回来再回来,但家里永远都有她的位置。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若是承诺了之后做不到,就太丢脸了。” 众人都有些愣住,明华裳道:“父亲……” 镇国公抬手止住明华裳的话,说:“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是我应该承受的代价。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上半生为忠义,下半生只想为自己。我没脸让孩子们尽孝,他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无须守在我身边。我这个做父亲的无法弥补前些年的缺位,只能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趁现在人都在,我们把家产分了吧。” 这回是明老夫人狠狠吃了一惊,她脸色骤变,呵斥道:“荒唐!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分家?” 镇国公扫过神色各异的二房、三房,平静道:“母亲,这是迟早的事,我不信三弟妹私下没和您提起过。与其遮遮掩掩躲着人说,不如拿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商量。我这个做大兄的有责任顶门立户,分家产的事我也多说两句。公中的现钱分成三份,二房三房各拿走一份,库房中金银玉石等财物按市价折算,同样分成三份,二房、三房先去挑,剩下的留给大房。” 明老夫人对分家产反应很大,但明二夫人、明三夫人却沉默下来,竖起耳朵听镇国公的话。 公账上有多少钱大家心里都有数,明面上都会做平,没什么可说的。真正有水分的,是私产。 大房的钱不可能给他们,明二夫人压根不指望。她关心的是老夫人的私房钱。 镇国公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我身为长子,孝顺母亲是本分,自会赡养母亲一辈子。如果母亲想去二弟、三弟家散心,我也别无二话。母亲这些年的月例银子和嫁妆是您的体己钱,我不敢染指,母亲想给谁就给谁。瑜兰的嫁妆不是我们明家的钱,平分成两份给雨霁和裳裳,我不会插手。至于我名下的店铺、田庄、赏赐、布帛等物,按市值折成四份,雨霁、裳裳一人一份,另两份一份给雍王,一份给苏行止。” 李华章和苏行止齐齐吃了一惊,苏行止怎么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忙道:“国公,不敢当。我与明家无亲无故,怎么能收您的家产?” 李华章也道:“是啊,您在我心里就像父亲一样,我感激您的养育之恩还来不及,怎么能收您的钱?” 镇国公摆摆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雍王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交代身后之物,自然该有你的一份。给苏行止的是谢礼,要不是他和苏嬷嬷,雨霁根本活不到现在。雨霁在我心里乃无价之宝,相比之下,一份家产算得了什么?” 前面明老夫人还勉强听着,等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了。给雍王分就算了,雍王这段日子得了不少赏赐,根本不在乎钱财,他不可能白收镇国公的东西,但给苏行止一份做什么? 一个孩子养在乡下能花多少钱,镇国公竟然要用四分之一的田庄产业去谢,他疯了吗? 明老夫人缓缓开口道:“苏家养大雨霁,确实该好好道谢。但感谢有其他方式,用钱来偿还,太俗了。” 镇国公大手一挥将大房的产业送给外人,最着急的莫过于明三夫人。她也附和道:“是啊,大伯春秋鼎盛,现在就分家产太早了。二娘和雨霁年纪小,不识事,贸然拿这么大一笔钱,容易招灾。” 镇国公平淡但坚决,道:“我就是一个俗人,不会说好听话,不用钱总觉得不够表达我的心意。孩子们不愿意收是他们的孝心,但我这个做长辈的,却要把水端正。我已经想通了,我这一生碌碌无为,最大的心愿就是将雍王养大,不负章怀太子所托,以及两个女儿能回到身边,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如今这两个心愿都已经实现,我再无所求,镇国公府的爵位能传承就传承,若朝廷不给恩典,没了就没了,来日九泉之下我去给父亲请罪。” 明二夫人听到这里眼皮子一跳,不动声色扫向老夫人和三房,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呢。镇国公前面说了那么多,真正要说的无非就这一句,他宁愿让明家的爵位失传,也不会过继其他人的儿子。 明二夫人险些笑出声来,得努力憋着,才能在众人面前保持体面。明老夫人和明三夫人的脸色非常难看,她们都意识到,这是镇国公故意说给她们的,今日她们在香房的谈话被人听到了。 镇国公像是没注意到怪异的氛围一样,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儿子想向母亲请示,我想把苏嬷嬷的牌位供到明家祖祠里。” 明老夫人眉头一跳,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镇国公认真道:“苏嬷嬷照顾瑜兰长大,后来又带大了雨霁,对明家恩重如山,和自家长辈无异,明家理当供奉她的香火。牌位就放在瑜兰旁边吧,这样瑜兰寂寞时,还能和苏嬷嬷说说话。” 镇国公说着满满倒了一盏茶,看向苏行止,道:“多谢这些年你们照顾雨霁,我以茶代酒,敬你和苏嬷嬷一杯。” 苏行止连忙举杯应和,李华章视线不动声色扫过其他人,面如平湖倒了盏茶,笑道:“镇国公说的是。国公拳拳之心,我却之不恭,那我就腆颜收下国公的馈赠了。” 李华章收下大房四分之一的私产后,明老夫人就算不同意也无法说出口了。这样一来就是默认了这种分法,其实二房、三房并没有少分什么,但和三夫人预想的比起来,那就少了太多了。 这顿饭可谓不欢而散,明老夫人没心思再在大昭国寺礼佛了,拉着脸打道回府。她们出门时,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听到李华章和明华裳说话:“裳裳,我不擅长打理产业,但又不好糟蹋镇国公的一片心意,我那份能不能交给你,你来帮我管?” 苏行止听到后,也道:“雨霁,我不是明家人,没有道理收镇国公的私产。我那一份,也归还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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