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还在给太上皇守孝,李华章挑了匹低调的堇青色锦,然而哪怕如此,上面饱满丰硕的石榴子也够彰显寓意了。明华裳一路尴尬得不行,李华章这个罪魁祸首却气定神闲地给手炉里添了炭,放到明华裳手里,不慌不忙拉着明华裳坐下:“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明华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们连韩颉的影子都没摸到,还想着回去呢?” 长安总部有各分舵地图,他们知道益州哪些地方是玄枭卫据点,包括他们今日去逛的锦市,附近就有玄枭卫联络点。 但知道地方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各联络据点明面上都在开门做生意,他们空知道位置,不知内部人手和运行方式,并不能从根本上动摇韩颉的地位。 李华章对此却很淡定,他仔细为明华裳暖手,说:“韩颉不是蠢货,我们这几日扮做客人踩点,我们把地形摸得差不多了,想必韩颉也知道我们来了。躲猫猫的游戏再玩就没意思了,接下来不如撕破窗户纸,邀韩颉出来聊一聊。” 李华章对捅破窗户纸总是如此热衷,明华裳默默挑了下眉,道:“你就这么相信韩颉?” “当然不信。”李华章说,“所以你先带着虎符和人手出城,如果明日酉时我还没出来,那就说明韩颉已生二心,你带着人赶紧回雍州,调兵围剿益州。” 明华裳的脸色沉下来:“那你呢?” “我得去见他。”李华章目带歉意,却十分坚定地对明华裳说道,“以我对韩颉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但我得防着最坏情况。如果他不相信太上皇遗诏,甚至对大唐起了反心,我决不能让你和玄枭卫虎符落在他手里。但如果,他只是不知道太上皇最后改变了心意,一心为太上皇复仇,我们也不能冤枉忠臣。” 明华裳问:“你觉得他是忠臣?” “这世上,有人忠君,有人忠国,无非是求同存异,无愧于心。”李华章望着明华裳眼睛,认真道,“我和他道不同,但是,我想给他一个机会。” 明华裳心里叹息,他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好,他想给韩颉一个机会,然焉知韩颉是否想做一个忠臣?如今则天皇帝离开人世,再无人能遏制韩颉,韩颉完全可以带领玄枭卫残部在益州占山称王。现成的权力在手,谁愿意急流勇退,低头听曾经的下属领导呢? 现在不挑明,双方都可以装聋作哑,如果李华章挑明了问韩颉,那就是逼韩颉表态。韩颉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对李华章不利,甚至抓住李华章威胁朝廷呢? 这些道理李华章不是不懂,但他始终践行君子怀德,与人为善,他的原则不允许他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给人判死刑。明华裳知道,若她用他们的感情逼迫李华章和她走,李华章不舍得拒绝,可是,那他就不再是李华章了。 明华裳反握住李华章的手,说道:“好,既然你信他,那我也信他。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李华章心里一惊,矢口否决,“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万一他就是一个不择手段、野心勃勃的人,你留在城中,岂不危险?” “那你就不危险吗?”明华裳执拗地看着他,说,“我陪你一起面对,如果韩颉真有二心,有我在,撤离的时候至少能多一人掩护。我们拉过钩的,无论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李华章嘴唇微动,他对自己可以大义凛然,但面对明华裳,却总控制不住自己的私心。他看着明华裳清澈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埋在她颈边,低声道:“好。” 生同衾,死同穴,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在一起。 明华裳最初想陪李华章一起去见韩颉,两人商量过后,各退一步,明华裳带着虎符和人手撤去城门附近,李华章单独去见韩颉。如果他成功劝降韩颉,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自然是最好的情况;如果韩颉不肯放下屠刀,那他们师徒就只能兵刃相见,明华裳派人去接应李华章,同时把守着退路,不至于被人瓮中捉鳖。 李华章在联络点给韩颉留信,约定十四申时蓬莱茶楼相见,两人都不带任何侍卫和武器,君子协定,单刀赴会。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候,明华裳看着李华章长身玉立,轻轻松松,当真按照协定孤身赴约,忍不住道:“要不你带几个人,埋伏在茶楼周围,万一有什么意外,好歹有个照应。” “不必。”李华章说,“是我发起的邀约,说好了谁都不带武器和侍从,我自然要以身作则。” 明华裳还是不放心:“可是……” “裳裳,相信我。”李华章走近,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低不可闻在她耳边说,“人都留给你,虎符也留给你,我带一块假的去见他。如果酉时我还没回来,不要犹豫,立刻带着人出城。” 明华裳眼眶有些湿,她环臂抱住他脖颈,用力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说:“答应我,安全回来。” 李华章摸了摸她的头发,深深抱了她一下,就强迫自己放手:“好。” 第一批人已经乔装成百姓,陆陆续续散布在城门了,明华裳带着剩下的人走,李华章按照计划出门。隐藏行踪是玄枭卫的基础课,他走出明华裳的藏身点后,在四周闲逛,等确定身后没有跟踪之人后,他才往蓬莱茶楼走去。 李华章从不迟到,今日他来的比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他刚踏入茶楼门槛,就意识到周围有埋伏。 看来,韩颉并没有遵守君子协议啊。 李华章像没发现一般,闲庭信步走到包厢坐下,拂袖烹茶。他碾茶、加水的动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看不出一点紧张。 仿佛现在孤身深入敌营,被众多暗箭瞄准的人,并不是他。 韩颉也没想到李华章竟当真单刀赴会,有没有带暗器不好说,但茶楼周围一个埋伏都没有,韩颉都不知该说他胆大还是该说他傻。韩颉藏在暗处,默默看了一会,对手下说:“你们继续盯着,我下去会会他。” 手下听后有些惊讶:“统领,您岂能以身犯险?” “无妨。”韩颉淡淡说,“他都来了,我若不出现,显得我怕他们。你们仔细注意茶楼周围的路,尤其注意一个长相很甜美、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女子。如果她出现,立刻放信号弹,关城门。” “是。” 水沸了一回,李华章加第二遍水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李华章抬眸瞥了一眼,镇定自若放下茶瓢:“你来了。水刚沸了第一次,再不来,茶就要老了。” 韩颉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慢条斯理烹茶,道:“雍王好气度,这种时候,依然有心情喝茶。” “这是你教我的,不动声色,言出必行。”李华章翻开两个茶盏,用帕子垫着茶壶柄,茶水汩汩注入盏中,“请。” 韩颉看着瓷盏中碧绿色的茶汤,没有动,慢慢道:“我记得,我从未教过言出必行。只有那些迂腐的圣贤书,才会这样说话。” “不,你教过。”李华章端起一盏茶,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地匀称整齐,按在茶盏上,似乎比瓷器都要名贵。他吹散茶雾,轻轻呷了一口,道:“当年,是你告诉我,不要拿官场那一套对自己的队友。他们是能帮我杀人的矛,也是关键时刻能救我性命的盾,我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家人,但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队友。你教给我的术虽不同,但究其背后的道,亦是言出必行。” 韩颉听罢静了一会,慢慢拿起另一杯茶,端在指尖把玩。他嗅了嗅茶雾,由衷赞道:“好茶。你妹妹素来不耐烦侍弄茶,你却相反,难得。” 他突然提起明华裳,李华章捏着茶盏的手指猛地缩紧,指节都几乎泛白。他稳住心绪,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笑了笑,道:“她并非不耐烦,只是懒。若煮好了给她,她还是乐意尝试的。毕竟,有舒服日子不过,谁愿意自找麻烦呢?” 韩颉挑眉笑了笑,点头道:“此言有理。但如果,你们的舒服日子,却是别人的麻烦,你说,这麻烦,找还是不找?” 两人你来我往一语双关,渐渐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李华章缓缓摩挲茶盏,说:“我们头顶一样的天,脚踩一样的地,便有不同,无非是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何至于到非你即我、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韩颉看着他淡淡一笑,轻飘飘道:“大概因为,你姓李,而我只是一介平民。若非则天陛下,我早在十七年前就会冻死街头。这条命是武家给我续的,我活着一日,就该向武家报一日的恩。” “武家?”李华章反问,“你效忠的人,究竟是则天陛下,还是武家?如果你报恩的对象是武家,那则天陛下亲自下令恢复皇后尊号,与高宗合葬乾陵,算是半个李家人,剩下的武家人中,魏王已死,那你要报效的对象,就是梁王了?” 韩颉嗤笑一声,虽然他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十分看不上太上皇那两个扶不上台面的侄儿,道:“我这人没什么道德观念,只知道有恩要报,有仇必杀。至于什么家国大义,我是一向不懂的。我不信别人说什么,我只信我看到了什么。” “那你更要听听则天陛下的遗诏了。” 李华章放下茶盏,正襟危坐,肃容道,“陛下死前命我给你传口令,停止一切行动,日后任何调遣,皆听从虎符号令。” “虎符?”韩颉眯眼,看着李华章的眼神倏地变了,“你拿到了虎符?” “是则天陛下传给我。”李华章知道此刻一定有无数张弓拉满了,但凡他稍有异动,就会被射成筛子。他无视剑拔弩张的气氛,依然注视着韩颉,气定神闲道:“你既然听令于则天陛下,自然明白陛下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韩颉,我向你允诺,我之前的话依然作数。只要你放下屠刀,不会有任何人被牵连,每个人都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好好过日子是所有人的期望。家和国,不该成为对立;报恩和道义,也不该对立。” 两人的谈话越来越直白,回旋余地也越来越小。韩颉冷笑一声,袖中的手攥紧了刀柄,随时准备动手:“这么说,我竟成了坏人。可是,当时只有你在场,你们李家人最是团结,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让李家坐稳江山假传圣旨,甚至,是你杀死了陛下。” 李华章听到韩颉的回话其实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其实是韩颉自己生了反心,如果这样,无论他说什么都没用。但韩颉怀疑的是太上皇的遗诏,那就说明至少现在,韩颉没有生出自立的念头。李华章心如平镜,因为他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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