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挑眉,没法理解李华章:“这不是没有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吗,你何必内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连请功都不积极的,放心,有我在,断不会让人抢了你的功劳。 太平公主话中的别人,基本可以特指太子了。李华章再无耐心,寒着脸说道:“姑母的好意,恕我无福消受。太子虽然年轻,但心有韬略,处事有章,会是一个很好的君王。我此生唯愿与妻子厮守一生,不想为无关之人、无用之事浪费光明。等明日,我会和圣人请命,远赴幽州。我的妻子还在不舒服,就不多留姑母了,姑母请。” 太平公主怒气冲冲走了,明华裳在后院听到前厅发生的事,静了静,对李华章道:“你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她毕竟是你的姑母。” “那又如何。”李华章伸手探了探明华裳额头,确定没烧起来才放下心,为她端来解暑的汤药,“我说过,若有人对你不利,我必与他不死不休。她曾想过暗杀你来保我,她这般践踏我所爱,我为何还要与她维持亲戚颜面?” 明华裳怔了怔,仔细看向李华章,几乎以为他知道了她曾做过一个预知梦。但又觉得不应当,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李华章怎么会知道呢? 明华裳心里想着事,不留神灌了一大口汤药,差点吐出来。她一边就着李华章的手喝水,一边说:“我这不是没事吗?太平殿下权倾朝野,你得罪了她,绝不是好事。” 李华章轻轻拂去她鬓边湿发,目光悠远,像在庆幸又像在害怕:“幸好你没事。有些时候我做梦,常常觉得,我曾失去过你一次。” 明华裳眉心狠狠跳了跳,继续埋头喝药,当没听到李华章的话。幸而李华章也没有深入,继续耐心喂她喝药。 好不容易喝完一碗药,明华裳摊在榻上,正装病和李华章谈判,要求吃一大碗冰沙,突然又有下人来报,说东宫有客至。 李华章不为所动,正要让下人传话谢客,明华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你快去吧,我要休息了。” 李华章皱眉看着她,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重申道:“你差点中暑,应当清淡饮食,不要吃冰的东西。” 明华裳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要吃冰的东西。 李华章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担心明华裳,不由对这位不速之客生出些许烦躁。他转过回廊,远远就看到一个青色身影在喝茶,来人听到声音回头,瞧见李华章的脸色,挑眉笑道:“我知道我不受欢迎,但你也不用这么苦大仇深吧。” 李华章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直接问:“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 李华章站起身就走,谢济川赶紧拦住:“别别,外面天这么热,我出门一趟不容易,好歹让我把话传完,省得我下次再来。” 李华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毫不遮掩。” 谢济川坦然撇茶,说:“太平公主刚走,我就来了,即便我找一打借口,你还能猜不出我的来意?” 李华章站在原地不动:“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谢济川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道:“上次是我问,这次,是太子想问。你们这是什么茶,堂堂雍王府,待客就用这么次的茶叶?” 李华章知道这场谈话一时半会不会结束了,他慢慢走到主座上坐下,拍了拍衣袖,淡道:“也可能是招待你,不需要用太好的茶。” 谢济川眉梢动了动,他将茶盏放下,要笑不笑呵了声:“你还是这么会说话,难怪太平殿下出去时脸色那么差。” 李华章不咸不淡回敬:“你们消息可真灵通。” “不敢班门弄斧,只不过雍王殿下要回长安了,这么重要的事,东宫不得不留心。” “你没必要试探我,上次我和你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李华章说道,“剑南之乱虽然顺顺利利平息了,但是我写信求助陇右节度使助我出兵时,一直在害怕。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如果,他和剑南节度使里外勾连,临阵倒戈怎么办?” “陇右节度使是忠臣,不会不同意的。”谢济川道,“要不然,则天皇帝也不会将他放在陇右。” “可是,必须要借助一个节度使的手牵制另一个节度使,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李华章说,“如果有一天,朝廷势弱,他们不再听朝廷命令了呢?” 谢济川挑挑眉,神情依然冷静淡漠:“可合纵连横,引发他们互斗,朝廷居中调停,便可保社稷太平。” “这样保下的社稷,是皇帝和宰相的社稷,而不是万民苍生的社稷。”李华章说,“真到了那一天,节度使之间相互征战,百姓将永无宁日。这次剑南之战,我深感受制于人,与其期待外人每一次都会施以援手,不如将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谢济川有些意外,抬眉道:“你是想……” 风穿过窗宇,一股年岁久远的墨香似有似无扩散,李华章就坐在这阵暗香中,背后“明德惟馨”的匾额还是章怀太子亲笔所书。他姿态随意,目光像苍山负雪,星垂旷野,澄净得坦坦荡荡:“我和裳裳在路上商量过了,哪怕我们无心争位,只要留在长安,天底下的野心家就不会死心。与其让全朝臣子不敢安心投靠太子,不如就此离开这个漩涡中心,远远往北方的幽州去。只要我们走了,以太子之能,以你之才,定能天下为一,政令通达,莫不从服。明日面圣时,我会亲自和圣人请命,去幽州做节度使,此后若长安有难,定千里驰援。” 谢济川抿了抿唇,他奉太子之命来试探李华章,但真的试探出他们期待的结果,他却并不觉得高兴。谢济川道:“可是你的家人都在长安,你们就此走了,家人怎么办?” “我和裳裳早就商量好了,她从小在镇国公身边长大,受尽父兄宠爱,明雨霁却流落在外,饱尝人情冷暖。以后,该轮到她去外面闯荡了,镇国公府的爵位和财产都归明雨霁,如何处置,皆听明雨霁安排。明雨霁想留在长安照顾镇国公就留在长安,她不愿意,那我和裳裳就将镇国公接到幽州,为父亲养老送终。” 谢济川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最后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李华章为了让太子天下归心,主动远走幽州来表明立场。这是最好的局面,两人不会闹得一死一伤,太子能安心继位,还能稳固边疆,东宫面子里子都得利,他再挽留,岂不是假惺惺? 为什么明明理智上觉得再好不过,他心里依然会难受呢? 谢济川头一次觉得无话可说,他安静许久,起身对李华章拱手,只能说出单薄的:“保重。” 说完,谢济川折身朝外走去。李华章叫住他,隔着回廊树影,说:“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的话。以后,我在外为将,守护边疆,你在朝为相,辅佐君王,发政施仁,缔造一个太平盛世。如此,才不负你我寒窗十年,相识一场。” 谢济川脚步微顿,树叶在他头上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在商州时,也是在寂寂无人的廊下,谢济川说服李华章称帝,李华章却要放弃。谢济川有些生气了,疾言厉色道:“但你怎么知道,你主动退出,其他人会领情?若你没有掌握高位,你做的这些事只是一厢情愿。万一下一任当权者荒唐而猜忌,你连自身都保全不了,谈何天下太平?” 落雪萧萧,李华章负手站在雕栏前,看着明华裳和江陵打闹,一阵风卷着雪穿庭而过,他恰逢此时转头,一粒雪落在他睫毛上,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对谢济川道:“所以要拜托你,回到长安后另择明主,施展才华,一定要在朝中占据高位,让寒门子弟有头可出,让贤臣才子各在其位,让驻守外地的良将,不要忍受无端的猜忌。” 谢济川眯了眯眼,两人聊了那么久,许多内容都算不得愉快,唯有这一刻他有些生气了:“你这是,划清界限?” “哪有。”李华章负手而笑,像儿时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记得以前写文章时,你总是想当一代名臣,而我却想行千里路。或许这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长安不需要雍王,但广袤的外州却需要很多能官贤吏。只有在朝廷的人是你,我才敢安心在外,替大唐守疆拓土。” 明华裳打不过江陵,逐渐落于下风,李华章光明正大偏帮,两人擦肩而过时,李华章轻声说:“以后,就拜托你了。” 他的安危,就全权交付与谢济川了。 当日之言,犹在耳边,谢济川以为他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要走,一走就是遥远的幽州。 谢济川没有回头,冷冷道:“谁的安全谁负责,我管不了。幽州偏远,多发战事,你自己当心,别死在外面。” 李华章轻轻一笑,道:“好。” 东宫,太子听到李华章想去幽州做节度使,愣了下,转瞬明白了李华章的意图。他沉默良久,长长喟叹:“二兄高义,原来,是我小人之心了。” 太子很感动李华章做出的让步,他有法统在身,又有谢济川辅佐,只要李华章不参与太子之争,太平公主不会是太子的对手。太子对自己的做法十分惭愧,发话道:“二兄于江山、于社稷、于李家都有大功,以后雍王府所需所求,不得怠慢,待二兄走后,多照顾镇国公府。” 谢济川跟着东宫诸臣,垂眸叉手:“喏。” 李华章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就进宫和皇帝说了要去幽州的事。皇帝听到李华章又要走,十分不舍:“你回来都没住几天,怎么又要走?你若想去外地练手,我在长安周围给你找块地方,何必去幽州那么远?” 李华章行礼道:“正是因为偏远,才需要臣去播布汉家文化,推行大唐政令。圣人,穆云平前车之鉴,不得不防,还请圣人多注意各道节度使,勿养虎为大,终成祸患。” 皇帝知道李华章是不想掺和朝中太子之争,主动为他的儿子让路。他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孩子,和二兄太像了,二兄始终践行着君子之德却不得善终,现在,他不能再让李华章走上和二兄同样的路了。 或许去幽州,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还能大展拳脚,尽情施展抱负,对一个君子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皇帝没有再执意让李华章留在长安,叹道:“你这个孩子啊,总是这样有主意。你既想明白了,那就去吧。你打算何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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