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每说一点,隗严清的脸色就要差一分。不要好看的,只要踏实能干的,对活人而言稀松平常的要求,放在木偶身上便是强人所难。隗严清不断握手,说:“郎君,您的要求太高了,我只能试试。” 明华章矜贵地点头,末了,还颇为不悦地提醒:“不要耽误太久。我在洛阳待不了太长时间,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 谢济川默然看着明华章,等隗严清转身去拿纸契时,他凑过来问:“崔家得罪过你吗?” “没有。”明华章诧异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谢济川啧声:“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镇国公夫人便是太原王氏,你却不肯用王家的名号,而要冒充崔氏了。世家那种眼高于顶、尖酸刻薄的讨厌嘴脸,你学得活灵活现。” 明华章轻轻瞥了他一眼,道:“其实王谢在民间声名更广,用谢氏的名号也可以。” “那倒不必。”谢济川笑道,“谢氏的龌龊事够多了,无须你再帮忙添一桩。” 隗严清很快拿了契约过来,说:“郎君,这是拟定好的契约。请郎君到厅堂来,我们细细商议。” “不必。”明华章随便扫了一眼,便痛快地签字画押——反正签的又不是他的名字。 隗严清没料到明华章刚才那么多事,现在签契约却如此痛快。他站在一旁,一时觉得头重脚轻,生出种奇怪的感觉。 可能,世家名流豪放不羁,就是这般作态? 谢济川随意在工坊中走动,他目光扫到台面上的半成木偶,问:“隗掌柜,我一路看来,发现所有木偶五官都极尽逼真,为什么眼睛却要涂成纯黑的?” 隗家木偶连眼睫毛都能做得纤毫毕现,仿造真人画一双眼睛,应当不难吧? 隗严清收好凭条,明明刚做成一单生意,他心里却空落落的,一点都不高兴。隗严清听到谢济川的话,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我们这一行有个说法,木偶点睛时万不能画成人眼,要不然这东西就会生灵,贻害主人。任它身体四肢再像人,只要眼睛不像,就终究是一个死物。” 谢济川慢慢点头:“听起来和画龙不点睛是一样的道理。” “正是。”隗严清说道,“眼睛是人身上最有灵气的东西,万万不能随便画给畜生……” 他话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凄厉的一声尖叫。明华章神色一凛,是女子的声音,莫非明华裳他们遇到危险了? 明华章二话不说,折身往外跑去。隗严清脸色也变了,连忙追出去:“崔郎君,且慢!” 但他哪里追得上明华章,一眨眼的功夫,隗家主仆就被明华章远远甩开了。隗严清暗恨地在地上跺了下脚,也赶紧追过去。 隗朱砚房里,明华裳眼睁睁看着一颗头滚到自己脚边,双眼流出血泪。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江陵哇了一声,一脚踹到木偶头上。 他受惊之下没控制力气,木偶头像球一样撞到墙上,又重重反弹。明华裳眼睁睁看着一个双瞳泣血、花里胡哨的东西朝她脸飞来。 明华裳刚才没害怕,现在是真的有些慌了,她赶紧蹲身,躲过那颗炮弹一样的头。 被这东西砸上一下,她鼻梁恐怕都保不住了。她算是发现了,死人不可怕,闹鬼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她身后的队友! 任遥站在明华裳另一边,她本来没看见木偶头上的异状,现在江陵一脚将头踹飞,任遥无比清晰地看到一颗头黑发披散,双眼流血,唇角带着诡异的笑,它甚至从任遥脸前划过,漆黑粘稠的发丝刮到了任遥鼻尖。 任遥心跳都停了片刻。 明华章循着声音跑入一个院落,他还来不及寻找明华裳,突然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他急速袭来。 明华章下意识闪开,后方的谢济川刚刚进门,他本能抬手阻挡,那个不明球状物撞在谢济川手臂上,落到地上滚了滚,头发缠成一团乱麻,终于消停了。 谢济川低头,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袖沾上某种红色的不明污渍,慢慢吸了口气。 明华裳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站起来,她看着庭院中冷面含霜的明华章,沉默不语的谢济川,仿佛感受到一股实质化的怒气。 谢济川看着玩世不恭,但他可是谢氏后人,现在所谓的五姓七望,在陈郡谢氏面前只能算暴发户。他自小在世家熏陶中长大,许多讲究已经潜移默化刻入他骨子里。 他其实是一个很在意仪容的人。 现在,他的衣袖被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砸脏了,明华裳都感觉到,他已经气得快杀人了吧。 江陵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谢济川还没动手,任遥已经挽起袖子,抡圆了拳头往江陵头上打去:“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 江陵被打得抱头鼠窜,任遥气势汹汹追在后面,赤手空拳愣是打出了十丈大刀的架势。 隗家的人看着他们都愣了,隗朱砚忘了害怕,隗墨缘忘了安慰师妹,就连刚追进来的隗严清都有些傻眼。 世家做派,竟是如此豪放不羁? 明华裳四处找了找,从屋里捡了个抓痒用的如意,勾着木偶头的发丝,咯噔咯噔将其拖回房间。 隗家人看着那颗木偶头砰砰撞在台阶上,进门的时候又咣的一声撞上门框,不知为何,后脑幻疼。 明华裳将头拉到木偶身体上,又将如意归还隗朱砚。隗朱砚木讷地接过竹条,完全无法反应,明华裳看着她笑了笑,说:“你们家木偶质量果真不错,看这头,多有弹性。头发也好,我扯了一路竟然没掉。” 隗朱砚勉强地勾了勾唇:“多谢。” 明华裳笑眯眯道:“不用谢。” 隗严清跑了一路,气都没喘匀。他捂着小腹,撑在廊柱上,看到一个少年惨叫着从他面前跑过,背后追着一个抡起拳头的少女。隗严清心想,可能是他境界太低,理解不了世家的超凡脱俗? 隗严清由衷感叹,博陵崔氏,果然不同凡响。门中子弟各个都……不走寻常路。
第34章 白宣 隗严清追了明华章一路,他平时虽然注意保养身材,但久疏运动,哪能和明华章比?他跑岔了气,再加上被眼前这一幕震惊,连话都说不出来。 江陵被任遥追得吱哇乱叫,明华章扫了眼面无表情低头整理衣袖的谢济川,出声道:“好了,你们俩别闹了。” 江陵赶紧跑到明华章身后,任遥握着拳头冲过来,明华章站在原地,不闪不避,直视着任遥道:“够了,这里是隗家,莫让隗掌柜看了笑话。” 明华章的目光沉静冷冽,哪怕任遥的拳头已经冲到眼前,他也毫无波澜,完全没有躲避或者防守的意思。任遥最终停住动作,恶狠狠瞪了江陵一眼,没好气走开。 明华裳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她很乖觉,主动跑到明华章身边,看似害怕,实则讨好地抱住明华章手臂:“兄长,你终于来了!我们本来在花园里看树,忽然听到这边有人尖叫,我就跟着隗大郎君过来了。隗三娘子不知道怎么了,非说有鬼,不停攻击木偶,吓死我了。” 明华裳表现得一脸害怕,其实话里没一个字多余,桩桩件件都把自己摘清楚了。不是她阳奉阴违,而是被尖叫声和隗墨缘引过来的,也不能怪她,是吧? 明华章轻轻瞥向明华裳,明华裳立即眨巴眼睛,露出一副乖巧、柔弱的表情。明华章没和她计较,说:“隗掌柜,你刚刚才说二徒弟是自杀,魂魄已经超度了,转眼你的三徒弟就出事。贵府到底想做什么?还是说,先前那些话都是骗局,其实你们隗家的木偶确实有问题。既然如此,契约还是作罢吧……” 隗严清听到好不容易签下来的订单要作废,他心尖一跳,连忙道:“崔郎君息怒,这是误会,都是误会。” 说完,隗严清看向唯唯诺诺的隗墨缘和披头散发的隗朱砚,脸色十分难看:“看看你们,在贵客面前闹了多大的笑话!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隗严清对着明华章时儒雅温和,看起来是个脾气良好、保养得宜的中年美男子,但他收敛起笑面向隗家人时,无论隗墨缘、隗朱砚两徒弟还是四周伺候的丫鬟奴仆,所有人立刻垂下头来。 可见隗严清私底下很严格,并不像对外客一般温和。 隗朱砚还是一副神魂不属的样子,隗墨缘上前一步,请罪道:“师父,是我的错,没照顾好师妹,惊扰了贵客。师父要罚就罚我吧,请勿降罪小师妹。” “不!”隗朱砚听到要罚隗墨缘,抬起头道,“这和大师兄无关。我看到她了,她就出现在我屋里,说要带我走。我吓坏了,用力砸她,可是她不肯走,她的头都滚下来了,还是不肯走!” 周围的丫鬟面面相觑,隗墨缘一脸心痛,说道:“朱砚,没有其他人,你打的一直是个木偶。” “木偶?”隗朱砚怔住,她看向地上那个四分五裂、色泽鲜艳的木偶,突然大叫一声,捂着头道,“不,不是木偶!是她,真的是她,她附在木偶身上,还和我说话了!” 隗墨缘看着隗朱砚这个样子十分心疼,他不顾众人视线,用力抱住发狂的隗朱砚:“师妹,不要怕,不会有人害你的!” 任遥不由看向地上那个木偶。木偶纤长精致,如果加上掉落的头,整体高度大概到她肩膀。它的衣服并不是用涂料画上去的,而是像真人一样穿着襦裙。 但再仿真也和活人差异巨大,不可能误看成人,更不会听到木偶说话。 青天白日,任遥却感觉到一股阴森。她抱住胳膊,问:“她说的她到底是谁?” 隗严清看着乱糟糟的院子叹气,说:“家门不幸,是我那短命的二徒弟,隗白宣。” “隗白宣?”任遥皱眉,“她不是死了吗?” “是啊。”隗严清道,“但朱砚和她二师姐情谊深厚,一直不肯相信老二死了。她总是说能看到白宣的鬼魂,我请郎中来看过,说多半是癔症。等过几日,不,明日,我便请高僧来,为她驱邪。” 隗严清说的客气,但明华裳看隗朱砚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和二师姐感情深厚。明华裳问:“是不是有人故意装鬼吓唬三娘子?这段时间,有人来过三娘子的院落吗?” 两个丫鬟挤在廊柱后,吓得瑟瑟发抖,察觉隗严清看过来,她们慌忙摇头:“三小姐要睡觉,将我们打发出来了。我们一直守在院外,没看到有人进来。” “只是朱砚癔症而已。”隗严清一口咬定道,“白宣死了,她忧思太过,这才看到了幻觉。扶三娘子进去休息,墨缘,你去将这些东西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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