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明华章。”明华章完全不觉得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仿佛只是顺手摘了朵花,负手平淡道,“这里是太平公主的庄园,十五未过,不宜见血。猞猁多少是条性命,既然它没伤到人,小惩大诫就好,没必要赶尽杀绝。” 任遥脸色极难看,她手臂使力,枪尖抖出凌厉的风声,将地上的雪都震开了。她指向明华章,说:“我任家枪宁折不弯,我在祖师爷碑前立过誓,不敢不战而败。阁下能震开我的枪,可见非等闲之辈,请赐教。” 明华章正要开口,忽然手臂被人拉住。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见明华裳用力抓着他的衣袖,一双眼睛如会说话般,对他摇摇头。然后她笑着走向任遥,语气轻松愉快:“相遇就是缘分,打打杀杀的做什么?任娘子,刚才多谢你救我,你的枪使得真好,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威风的枪法呢。” 任遥能对着明华章毫不客气下战帖,但走过来一个精致漂亮、笑意盈盈的小娘子,任遥冷脸也不是动手也不是,硬邦邦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要过来,刀枪无眼,伤到你我可不管。” “我二兄也是心地善良,于心不忍,并没有针对任娘子的意思。任娘子也要去放行李吗?你住哪一间院子,说不定我们同路。” 明华裳毫不在意任遥手里明晃晃、冷冰冰的枪尖,笑着朝她走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任遥也不好意思拿枪对着明华裳,只能收起红缨枪,说:“戊寅院。” 明华裳意外地瞪大眼睛,随即欢喜道:“正好和我一个院子。任娘子,我们一起走吧,有时间的话你能不能教我一些防身术……” 明华裳亲热地挽起任遥的手臂,任遥这些年一直把自己当男子,厌恶她、嘲讽她的女子有很多,但像明华裳这样主动靠近的却绝无仅有。任遥身体僵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地被明华裳拉走。 明华裳一上手才发现女中豪杰和她这种废柴有多大差别,明华裳费力地拉着任遥,不忘悄悄给招财使眼色。 她的发簪还在雪地里插着呢,务必捡回来! 经过明华章时,明华裳小脸微扬,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二兄,谢阿兄,我和任娘子正好住一个院子,我和她一起走,你们不用送我了。” 任遥刚才还在挑战明华章,如今就被拉到对方跟前,脸色都僵硬了。明华章扫了眼任遥,又垂眸看向明华裳,眼中十分不放心。谢济川不动声色按住明华章的肩膀,笑着说:“那就有劳任娘子了。二妹妹力气小,接下来三天还请任娘子多多照应。” 谢济川熟稔地说着客套话,自然的仿佛明华裳是他的妹妹一样。等明华裳和任遥走后,明华章拨开谢济川的手,皱眉看向他:“你做什么?她很少出门,人也呆呆傻傻的,你怎么让她一个人走?” 谢济川道:“你别操心了,我看二妹妹聪慧的很,她一个人能搞定的。听说临淄王和巴陵王到了,你不去看看?” 明华章听到这两个名字无动于衷,眼睛依然平静得如澄湖一般。江陵终于想起来还有其他人,明华章刚刚拦住那个男人婆,还替宝宝说话,江陵便觉得这是自己人。 他大步流星走过来,道:“明二郎,刚才多谢你救我家宝宝。以前我爹总夸你,我还以为你和那些世家子一样虚伪呢,没想到是个敞快人。哎,这是……” 谢济川微笑着看向江陵,道:“谢家长子,谢济川。” 姓谢啊……刚骂完虚伪的世家子的江陵窒息一瞬,随即又心大地笑起来:“你们今日帮了我,就是我江陵的朋友,今后你们遇到什么事只管找我,我江陵在所不辞!” 明华章还是那样高冷又疏离的样子,谢济川对着江陵笑了笑,笑容看似和煦,眼中却没什么温度。 他们虽然听说过彼此的家世名号,但明华章、谢济川和江陵这种纨绔实在没什么交集,今日他们才正式认识。 江陵现在想起刚才的事还一肚子火,奈何对方是个女人,他没法和她算账,只能拉着明华章、谢济川大倒苦水。 明华章眸色淡淡,完全懒得搭理,唯有谢济川保持微笑,时不时应和一句。 江陵想起明华章刚才扔簪子那一下,钦佩道:“先前总听人说你文武双全,我还以为是我爹夸大呢,没想到你当真有两下子。你刚才是怎么扔得那么准的?我都没看清,你就把那个男人婆的枪打掉了!” 明华章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冷淡接了一句:“那位是平南侯府任娘子,不可失礼。” 江陵脸上表情愣住,显然没想到那个女人拿枪指着明华章挑衅,明华章不生气就罢了,竟然还指责江陵。谢济川笑着圆场:“景瞻这人最是大度,哪会在意这种小事?就是不知道今日之后,又有多少女子的芳心要丢在景瞻这里了。” 明华章扫了谢济川一眼,清凌凌的眼睛黑白分明,既无得意也无厌恶:“少来。事关女子名节,不要胡言乱语。” 此刻不远处,任遥同样在和明华裳大骂江陵:“那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废物!他在我手底下连一招都过不去,偏偏他这种人招摇过市,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成了世子,真是老天瞎眼!” 明华裳想到任遥想继承侯府却碍于女子身份无法成功,很明白她对江陵的愤恨。平南侯府的事明华裳也不方便多说,她露出笑容,欣喜地指着前方:“任娘子,你看,戊寅院到了。” 这就是太平公主给他们准备的院落了。这次宴会人员众多,男宾和女宾自然分开住。除了那几位王爷、郡王有单独的院落外,其他人都是两人住一个院子。 哪怕如此,今日这么多来宾,再加上带来的奴仆,恐怕也要安排上千间房子了。 明华裳本以为人这么多,又在山上,居住环境想必不会好。没想到推开门后,眼前雕梁画栋,石路整齐,北面有两间宽敞明亮的正房,东西各有一排厢房,供安置奴仆和行李,院里还栽着花草树木。虽然两人同住,但条件不比洛阳差什么。 明华裳惊叹道:“连客房都如此规整,太平公主的财力也太雄厚了!” 女皇唯一的女儿,少数能享受荣华富贵的李唐皇室,同样还是武家的媳妇,太平公主富可敌国之名岂是说说而已?镇国公府和平南侯府的下人把行李搬到院里,他们看到北边并排的两间上房,犹豫了。 此时以左为尊,左边的房间要比右边的尊贵,两位小姐谁左谁右? 若按爵位,公当然比侯尊贵,明华裳理应居左。但以任遥那种刺头性格,能忍受自己屈居人下吗? 明华裳对气氛很敏感,她很快意识到奴婢们在为难什么,主动说:“我一见任娘子就投缘,娘子比我大一岁,我能不能叫你姐姐?” 任遥从未和同龄女性如此亲密过,她有些失措,紧绷地点头:“好。” 明华裳的眼睛笑成月牙,眸光温暖明亮:“太好了。我看右边这间投缘,任阿姐,你能不能让我先挑?” 任遥这些年把自己当男子,时刻警醒自己不能比男郎差。她花了太多时间练武,在人情世故上就不尽人意,和洛阳的姑娘们根本说不到一起去——自然,她也不想融入那些闺秀便是了。 但哪怕任遥这样迟钝的脑子,都意识到明华裳在给她台阶下,用一种很舒服的方式让大家都有面子。 任遥越发茫然,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同龄人的好意,堂兄弟和同龄少年都是她的竞争对手,闺秀小姐嘲笑她粗野、像个男人,过往十七年中,只有祖母对她好。 可是祖母老了,那样强硬、睿智、无所不能的祖母也说出让她赶快嫁人,找个好人家庇护之类的话。任遥一直孤独而紧绷,她以为世上女子要么像菟丝花一样,只知道依靠别人;要么像女皇、祖母一样,手腕强硬,雷厉风行,像一团暴烈的火,会灼伤所有人,包括家人。 她第一次见到明华裳这样的女子,和那些被她视为菟丝花的大家闺秀一样漂亮美丽,却又像水一样温柔通透,润物细无声。 任遥慢了好几拍才点头,明华裳笑盈盈向任遥道谢,然后就带着招财、如意进右边的屋子。 任遥在原地愣了半晌,平南侯府的丫鬟上前,小心翼翼问:“娘子,您有什么不满意吗?” 任遥回神,低声摇头:“没有。” 她说完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犹豫,她用力掐了手臂一下,让自己重新强硬起来,说:“快收拾东西,晚上太平公主要设接风宴。这么好的机会,决不能错过。” 丫鬟叉手,小心翼翼应诺:“是。”
第7章 太平 正月十四,客人陆陆续续到达飞红园。正月十五才是飞红宴正宴,但今晚有场接风宴,算是热热场子,让大家相互认识,为明日的盛会做准备。 这回太平公主广邀名流,一掷千金,一心想让飞红宴压过宫廷宴会。今日起飞红园便热闹不断,才子才女可以去猜灯谜、赛诗会,不耐烦这些文绉绉活动的勋贵子弟可以去射箭、狩猎,实在文不成武不就的还有双陆、弹棋、投壶,总归能找到玩乐的地方。 只除了明华裳这种不想出门、不想交际的咸鱼。 明华裳中午住入自己的客房,招财、如意在安置细软,明华裳就坐在榻上看她们忙碌。要不是招财提醒,明华裳甚至能在榻上睡过去。 招财刚才听到隔壁屋子门响了,想来是平南侯府那位娘子出门了。她再看向自家娘子,昏昏欲睡,哈欠连天,颇为恨铁不成钢:“娘子,今日许多名门郎君都要来,是择婿的大好时机。这么好的机会,您怎么能睡觉呢?” “是啊。”如意也跟着劝,“娘子,就算您不为了嫁人,为了国公府,也该多结交些人脉。” 明华裳知道自己必须出门了,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知道啦,都申时了,我还没吃东西呢。” 招财恨不得用力摇一摇自家娘子的脑袋,将吃和睡从她的脑子里扔出去:“娘子,太平公主家大业大,宴会上肯定有吃食。您去宴会上再吃。” 如意见明华裳还是早晨赶路时那身装扮,忙道:“娘子,相看时第一面最重要了,您怎么能穿这身出去?招财,从国公府带来的衣服呢,快拿出来给娘子更衣。” “不用。”明华裳止住过于激动的丫鬟们,伸手看了看身上的襦裙,说,“神都里谁认识明华裳,大家只知道明华章有一个龙凤胎妹妹罢了。这匹暗花龙凤锦是祖母给的布料,喜庆,庄重,和二兄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同一套,正适合今日的场合。别折腾了,我看这身就很好。” 明华裳说的也有道理,但招财不甘落后,还是给明华裳重新绾了元宝髻,精心搭配了掐丝金银簪。 明华裳和明华章那种清冷高贵的长相不同,她脸颊流畅柔美,眼睛又大又圆,红唇饱满莹润,未语先带三份笑模样,精致漂亮的像画上的观音童女。她梳了元宝髻后,优越的颅线显露无疑,圆乎乎的,看着就很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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