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石榴裙散开, 像一朵被泼了污水的花,坠落地面,却依旧艳丽璀璨。 “绝境之处, 依旧从容如斯。”沈昌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不愧是先帝赞不绝口的‘三杰’之一。” 洛怀珠眯了下结血块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楚昏黑屋子里坐着的人。 “阿舅?” 沈昌看着狼狈的洛怀珠, 慢慢起身,脚步舒缓踏出木屋。 他在屋前站定,却依旧处在暗影之中, 不在尘埃浮游的光下。 “沈某可当不得林娘子这一句阿舅。”他隔着暗卫的保护, 垂眸瞧着对方,“林素玉,林韫, 你说是吗?” 洛怀珠轻笑两声,盘着的腿动了动, 惹得脖子上的横刀越发靠近。 有两把甚至将她脖子表皮割破,刀身染血。 她却浑然不在意,只“嘶”一声,像是劝诫一般,用一种懒洋洋的腔调说话。 “别紧张,我都被你们抓了,还能如何动弹,不过是盘腿不舒服,舒展一下筋骨,换个姿势罢了。” 洛怀珠将腿往前伸展一些,看向谨慎后退一步的沈昌,捡起柔柔笑意,“阿舅说,可是这道理?” 沈昌眸子黑沉下来,成日挂在脸上的儒雅慈祥面具,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不屑拿出来做戏。 “明人不说暗话……” 话刚开头,洛怀珠就“噗噗”笑起来。 沈昌黑眸愠色压抑,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能割破人的咽喉。 他瞳孔微缩:“你笑什么?” “没什么。”洛怀珠清了清嗓子,脸上笑意难藏,嗓音更是带着颤动的笑腔,“就是觉得,我们两个生在黑暗之中的人,说自己是明人,有些好笑罢了。” 她自己身份已埋葬,沈昌更是连心都黑得能滴出墨一样的颜色来,整个人就是在污水横泗的阴沟里长出来的毒草,竟有脸说这样的话。 难道不可笑? 沈昌脸色晦冥,似蒙乌云。 他袖摆下的手握紧,冷哼一声:“死到临头,林娘子便少逞口舌之勇罢。” “死到临头,还拘束自己作甚。”洛怀珠一脸讶异看他,眸中带着几分令人懊恼的嘲弄与浓郁笑意,“莫非右仆射以为,人之将死,还要规束本性不可?” 沈昌背着手,指骨团在一起,捏得发白,咯嘣作响好一阵,才松下来。 “你不用试图激怒我,也不必用言语惑我。”他将视线挪到透出一条条光柱,照亮蜉蝣的林木间。“你能到这里来,已说明林衡在你心中的重要,抵得过复仇一事,不是吗?” 洛怀珠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定定看着对方,抹掉干涸血迹后的苍白嘴唇,紧抿起来。 处于下风久矣的沈昌,心里涌起来一股莫名的畅快。 这种畅快,几乎要和当年将亏待他的人被烧死一样,让他通体舒泰起来,好似经脉之间,冲过细股水流,急速流淌。 他甚至生出几分恶意,想要试探对方还能失意到什么模样。 那一定……很有意思罢。 他看着洛怀珠黑亮的眸色,逐渐似他这般,暗沉起来。 “你想见他一面吗?” 沈昌放缓自己说话的声音,语气恢复惯常有的和蔼可亲,像一个极其温和儒雅,关心小辈的长辈一般。 扯断木轴丝线的、妄图逃跑的风筝,再次被他抓在手中。 那种踏实掌控一切的感觉,让他不吝温和几分,耐心几分。 洛怀珠紧盯着他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好一阵才闭上漆黑的杏眸,仿佛有无声的叹息,在山林里回荡。 她再睁开眼,眸中便多了几分妥协,还有几分强撑不肯彻底屈服的倔强,令沈昌更想将她的淡定全都撕碎。 他压了压自己心里升起来的躁动,等着对方的回答。 “你想让我帮你顶罪。”洛怀珠说的是肯定的话,没有半分疑问。 沈昌含笑看向她,慈爱道:“这怎能是顶罪,不过是你年少无知时候犯的错,难道不是么?” 罪名,他深思许久,已经帮忙构思好。 对方只要照着对世人说出,便能将此事彻底结束。 洛怀珠对此只道:“可以。但你要让我见见阿衡,和他说几句话。” 她脸色灰败下来,连干涸的朱色血液,都不能给她添上几分好脸色,犹如一夜雨打的海棠花,破碎得令人心怜。 沈昌欣赏了一番,但并无丝毫怜惜。 他不过是喜欢欣赏别人垂死的挣扎罢了,那种无能为力,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种令人上瘾的东西。 “好。” 如此小条件,他自然答应。 要人给他卖命,要是半点甜头都尝不到,别人又怎么会真的心甘情愿办事。 这个道理,他明白。 沈昌抬起手往后挥了挥,示意屋中暗卫把另一端的门打开。 吱呀—— 残破的木门被推开,露出木屋背后的真面目。 木门敞开后便耷拉一旁,穿堂风吹过,它便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发出仿若从胸腔挤出的低沉悲鸣,呜呜呀呀,听得人心中闷重。 洛怀珠看清门后景象,心中亦闷重如此。 她点漆瞳孔里,映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捆住双手,堵住嘴巴,于悬崖边上老树悬挂的情形。 六年不见,当初才十岁的男童,已长得很高,手脚瘦长,露出的胳膊鼓起一块肌肉,泛着麦色光泽。 眼泪猝不及防掉落,啪嗒落在裙摆上。 洛怀珠凝视着那双投过来的黑眸,眼底瞬间泛起来一股热浪,根本就拦不住。 “阿衡……” 她张嘴吐出游丝气音。 沈昌看着她悲恸而无法自抑、掩饰情绪的双眸,胸口如饮酒般满足。 他吩咐暗卫:“将他口中布条除下。” 暗卫从一侧出现,用刀划掉林衡脸上绑着的布,完全不管刀锋在对方脸上开了一小道口子。 林衡等捆绑的布条一松,便用舌头推着嘴里塞着的布,吐到一边。 “阿姊!”他嘶声大喊着,“你快跑,不要救我!” 少年的声音清朗,如她当年所想一般无二。 洛怀珠唇瓣都在颤抖,泪珠如玉珠,簌簌砸落,碎裂难找。 她眼睛一眨不眨,从少年捆绑吊起的手开始一点点打量,看向那双厚实的皂靴。 “阿衡,你长大了。” 她本以为,堂弟早已死在临于蔡河的雷山寺后山,尸骨无存。 十岁,那是多么童真的一个岁数。 他们体弱多病的阿衡,却不知流散到何处,吃了什么苦头,才长成如今的少年。 “阿姊!你听到没有!不许救我!”林衡还在喊。 他不怕死。 六年前不怕,如今也不怕。 命是家人拼尽全力给他存续的,活一日赚一日,死了也不可惜。 可将鸡肉捂在怀里,奔走二十里路,只为让他尝一口解馋的阿姊只有一个。 仅存一个。 沈昌目光来回转,唇边衔起悠然笑意,带着讥弄调侃:“还真是动人肺腑的姐弟情深。林韫,你可想好,要不要救林衡?” 洛怀珠撑着脚,徐徐起身,隔屋对着林衡扬声道:“阿衡,你不必劝我,我是不会看着你死在我眼前的。” 从前不会,如今也不会。 “阿姊你糊涂!沈昌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你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的!”林衡吼得人都跟随绳索晃荡起来。 悬崖边上的老树已枯黄,不见半点绿意,他晃动时,枯枝也跟着发出腐朽的声响,似乎随时会断裂掉落。 一旁暗卫面罩下都得皱起眉头。 洛怀珠摇头:“起码,你有了逃跑的机会。阿衡,只要有一线机会,你就务必要尽全力救自己于深渊之侧,不可遗留余力,不可因我们不在,就弃了生机。你知道吗?” 林衡嗓音沙哑,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一把沙子一样,磨得疼痛难忍。 洛怀珠提高声音喊道:“你知道没有!” 她眸中水波被震落,坚定如同地面严丝合缝接在一起的硬石。 林衡在里面看到无可商议。 他咬紧口腔内的肉,无法说话,只能不停点头。 “说话!” 林衡闭着眼睛吼道:“我知道!” 他,知道。 洛怀珠吐出一口气来,笑着流干最后晃荡的眼泪珠子。 “很好。”她将悲恸重新埋在胸膛,“这才是我们林家的好儿郎!” 沈昌听着这话,直觉有些不对。 他刚张开口,要暗卫小心,洛怀珠却已经动了。 她扬起脖子往侧面的横刀撞去。 沈昌不想让她死,提前吩咐过暗卫留命,见她如此作为,暗卫第一反应必是挪开横刀。 他并不清楚,这举动直接让他丧了命。 谁也没有看清楚,洛怀珠什么时候将手上的绳索解开了,他们只看见有一把横刀挪动后,一道残影绕到暗卫背面,绳索不知怎的就绕过暗卫脖子,又从树上缠过,被洛怀珠拽在手中。 暗卫就这样被勒着脖子,挂到树上,兀自挣扎。 洛怀珠左手缠绕绳索,右手紧紧扯着绳子,徐徐抬起沾血的脸,血痕犹如诡秘繁杂的异域图案,缠绕在她右脸上。 她半跪高木阴影中,杂乱斑驳的光柱在她背后,勾勒出光怪陆离的颜色。 沈昌见她款款露出一个令人心生寒意的笑容。 “你输了。” 他听她如是说。 沈昌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没忍住,狠狠抽-动一下。 他僵硬转动脑袋,看向绿茂林木间。 下一刻,三面缓坡次第冒出一颗颗漆黑人头。 树上暗卫渐无力,失手掉下横刀。 洛怀珠抬脚踩住树根,伸手接过横刀,刀尖向着沈昌。 “你逃不了了。”
第68章 鹤冲天 沈昌脚下一时没稳住, 往后撞到门轴上。 门轴“吱呀”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叫声,他像是被踩中痛脚一样, 竟抽得出空来, 在心里埋怨这声音不详且刺耳。 刘指挥使嘴巴微微张开,看看满身血的洛怀珠, 看看黑衣暗卫和吊挂的林衡, 又看看一脸惊恐的沈昌。 甚至都来不及追究,洛怀珠为何利用他出城的事情。 许久, 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右……右仆射?” 沈昌听到这一声呢喃, 猛然回神,指着洛怀珠道:“刘指挥使, 她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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