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后,他与她从未去提过以前,故作平静地相处,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但那些曾经埋在深处的伤痛和现实,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终究还是被扯了出来。 时间没抹去她曾穿着婚服,同他说过的那句,“我又不喜欢你。” 同样也没抹去,五年前凌墨尘躺在他剑下的狼狈模样,绝望地质问他,“封重彦,你为什么要放手?为什么要让我有机可乘,喜欢上了她。她死了,我也该死,你杀了我吧......” 她记住的不只是他一个,喜欢过的人也不只是他一个。 “你们都不配她的喜欢。”沈月摇的哭声像是从远处雪地里传来,索饶在耳边,沉沉地落下,“我也不配。” 关上房门,封重彦坐在了蒲团上,好了一段日子的喘咳又开始了。 福安立在几步外,看着他埋下头,咳得喘不过气来,一脸着急又不敢上前,“主子,莫要动气,奴才这就把人赶走。” 不用他赶,再出去凌墨尘已经不在了,坐在白雪茫茫的瓦片上,静静地看着底下院子里的三匹雪狼。 迎头灌入一口烈酒,很久没有感觉到烈酒入喉的辛辣劲儿,这些年喝得太多,再烈的酒到最后都会变得寡淡。 五年前那场大雪,他遣散了所有人,孑然一身,日子过着过着,都快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该是前朝太子周元璟,还是当朝国师凌墨尘,世人替他杜撰出了无数个故事,比他还了解自己。 他本人倒是稀里糊涂地过了五年。 一味地找人。 连找到了,该同她说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原来,他还曾叫过‘务观’。 不知是青州的酒够劲,还是他今日运气好,买到了一壶珍藏,酒越喝越辣,辣得眼眶都有了湿意。 忽然耳边一道利风刺来,凌墨尘头一偏,看着那把斩碎了瓦片的弯刀,不由想起了某段回忆,起身看着跟前的乔阳,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你这脾气,越来越像你主子了,还是这么暴躁。” 片刻后,乔阳收刀进门,脸色极为不好看,质问福安,“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福安自然知道他说得是谁,适才找了一圈没看到人,还以为自觉走了呢,没想到人还在,顿时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一头闯出去,顺便抄起了长廊下的一把扫帚。 封重彦的喘咳已经缓了过来,脸色依旧苍白,捧着茶盏,抬头问乔阳,“粮仓还剩多少。” 乔阳道:“一粒不剩。” 对外说粮仓里的粮食都转移了出来,不过是安慰人,德州的粮草确实已经提前走水路运走,但粮仓内剩下的,是青州整个冬季的余粮。 一把火全烧没了。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派人去允州,趁大雪封路之前,先把允州的物资运过来。” “是。” 听他声音像是疲惫至极,乔阳长话短说,“昨夜作乱的胡人百姓已经疏离,死伤过百,伤者已经安排在了医馆,以防再作乱,吴知州没把百姓放回去,所有的胡人百姓都聚集在了一起,等主子示意。” 封重彦没有给出指使,知道:“等长公主醒了,把情况再汇报一遍。” 乔阳一愣,留意到了他说的是长公主,不是少夫人。 封重彦又道:“往后公务上的事,事无巨细,都要禀报。” 乔阳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神色一亮,“主子是说,长公主愿意回昌都了?” 这是好事,主子一直都在盼着,前几日还见他写信回封府,让人看顾好静院里面的花圃,别让风雪冻死了。 封重彦没答,脸上并无半点喜悦,平静地道:“作乱的胡军还有‘天女’午后问斩,让吴文敬把胡人都带到城门口,以儆效尤......”顿了顿又道:“还是先问长公主的意思。” “是。”乔阳刚转身,便见沈明酥已经立在了门口。 见她来了,乔阳从头到尾禀报了一遍,末了躬身行了一礼,并添上一句,“还请长公主示下。” 沈明酥瞌睡本就浅,适才乔阳同凌墨尘的那一番动静,早就醒了,适才两人的说话,她都听到了,本就有此意,“照封大人说的做。” 乔阳一走,封重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抬头瞧过去,温声问她:“吵醒了?” 沈明酥摇头,“也没睡着。” “饿了?” 昨夜奔波了一个晚上,早上也没吃,确实饿了,沈明酥点头。 福安出去赶人还未回来,封重彦没去叫外面的人,起身取了大氅,同沈明酥道:“先坐会儿。” 出去时,三匹雪狼还坐在院子里,饿了一个晚上,也没吃东西,见他回来了,像往常那般,倨傲又期盼地看着他。 心脏像是被一把剪子,一路剖开,撕心裂肺的巨痛,封重彦扫了一眼,没去细看,转头同身边的侍卫吩咐,“把狼喂了。” 两炷香后,端着两碗热面进来,福安已经回来了,正给沈明酥添茶,见到人忙迎上前,“主子,奴才来吧......” 封重彦没让他接,走到木几旁,把面碗推到了她跟前,递上了竹筷,“尝尝?” 见他挽起了衣袖,知道是他做的,曾经在沈家时她吃过他做的面条,后来自己也跟着学过,一直做不出那个味道,沈明酥接了竹筷,“多谢。” 封重彦扯唇道:“阿锦喜欢就好。” 乔阳适才同凌墨尘动了手,瓦片都快掀没了,又听福安拐弯抹角说了半天的坏话,没想到五年过去,两人还是没有放下恩怨。 考虑到雪狼的名字,将来很有可能被牵连,沈明酥想了想,开口道:“凌墨......” “阿锦。”封重彦忽然打断,“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沈明酥不再吭声。 沉默了一阵,封重彦又道:“吃完了再去找他,他就在外面。”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来啦,呜呜呜,今天腰好痛,写一下要起来一下,太慢了。晚上尽量加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长公主◎ 沈明酥没想到凌墨尘还在, 更没想到封重彦会允许他在。 埋下头扒着碗里的面,没再吭声。 刚放下碗,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福安把人领进来,姜云冉半个身子隐在屏风外, 小心翼翼地从伸了个头,唤她:“姐姐。” 沈明酥愣了愣,知道老头子定是听说了昨夜之事, 不放心, 差了姜云冉来问她。 姜云冉自来怵封重彦,对他行了一个礼后,脚步迟迟不过来。沈明酥理解, 不只是她, 周围的人都有些怕他, 自己以前也是一样。 沈明酥起身出去。 姜云冉披了一件斗篷,毛茸茸的领子扫在下颚处, 脸蛋冻得绯红, 哈着一团白气,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 “姐姐昨夜没回来, 这是换洗的衣裳。” 昨夜确实没更衣, 福安倒是给她备了衣裳, 都是封重彦的衣物,她要是穿出去, 州府该要炸开锅了。 “多谢。”沈明酥接了过来, 往自己屋里走。 姜云冉没回去, 跟在她身后, 似乎对她另有一间房很诧异,“姐姐,你没同封大人住一起?” 沈明酥刚碰到门槛的脚步生生顿住。 姜云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微红。不怪她乱想,这阵子市井上关于封大人和白金娘子之间的闲话实在太多。 封胥今年不来,她也去不了德州,在家里呆着无聊,整日往茶楼里钻,昨儿白日她还听几个婶子围在一起议论,说白金娘子会妖术。 一位婶子边吐瓜子皮边道:“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她那一双眼睛不简单。” 一人回忆道:“我就说呢,每回一见到她,虽觉得亲切,却总有些距离,好像和咱们不是一类人......” “可不是?谁不知道封大人喜欢长公主?五年了,念念不忘,听说夜里还抱着长公主的牌位入睡,怎可能忽然喜欢上一个寡妇,还是个其貌不扬的寡妇,又不眼瞎。” 姜云冉觉得有些道理,封大人能做到一国丞相,不可能眼瞎。 目光忍不住瞟向沈明酥,细细打探。 那双眼睛确实好看,如同被冰清的雪水洗过一般,清澈明亮,带了几分冰雪的冷冽,矜贵又孤傲,与她的那张脸完全不符。 “姐姐。”姜云冉跟着她进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爷爷还有一句话要带着姐姐。” 姜云冉虽然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着原话同她道:“爷爷说,如今时机到了,要姐姐依心而行,莫回头,莫四顾。” 沈明酥打开包袱的手缓缓一顿。 姜云冉转身关了门,再走到她跟前,把藏在斗篷底下系在腰侧的一把重剑解下来,双手吃力地捧给了她,“爷爷还说,该物归原主了。” 沈明酥闻声转过头。 是一把环首刀,乃战场上最锋利的直刃长刀,刀柄用黄铜做成,雕刻着一条威严的怒目九爪龙,因放置已久,刀背上隐隐露出了锈迹,刀口却依旧泛着森森寒光。 五年前,固安帝把自己的佩刀给了王老太医,“若她想回来了,把它给她,不想回来,沉入北河,也算是永远陪着她镇守在青州。” 王老太医没来,雪太大,他腿脚不好,年岁也大了,走不了太远的路,只能托姜云冉把东西送来。 姜云冉带着走了这一路,沉得抬不起脚步,此时拿在手里,更是吃力,胳膊微微发颤。 沈明酥愣了一阵,才伸手。 太沉,她也是双手接过,身体靠着木几缓缓坐下,把刀平放在了自己的膝上,只见刀柄上还系着一串陈佛珠,与她手腕上的那串一样。 不过陈旧了许多。 沈明酥彷佛猜到了什么,手指抚上去,轻轻地摩挲着那串佛珠上,指头不由自主地一颗一颗地滚动。 “十全。” “十锦。” “阿嫣。” 最后是:“赵千浩。” 一个不少,一家人都在。 “你姓什么没关系,好好活着......”但他还是把自己的佩刀留给了她。 沈明酥抬起手腕,轻轻撩起了衣袖,看着那串紧贴在她脉搏处的佛珠,她戴了五年,檀香再早已渗透她的血液,沾染着她的体温。 目光不知何时已经模糊,心中轻道:母妃,我见过了父王,他也很好。 眼眶内的朦胧水雾凝结,一滴水渍无声地砸在了刀身上,对面的姜云冉一句没吭,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沈明酥埋头一阵,缓缓将刀柄上的那串佛珠取了下来,戴在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腕上。 姜云冉到了门外等了一阵,心头忐忑,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正要去逗逗院子里的雪狼,一转头,便见到了同样守在门口的封重彦。 裹着鸦青色的大氅,神色沉静,周身的气势与跟前的冰天雪地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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