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和人闹了些别扭,就想着要退亲,这般娇气的性子,日后嫁到了宫里可怎么当皇子妃?也像这回闹着要清修,然后等人家来哄你?” 阮问颖恭敬地听着,一边在心中暗忖杨世醒到底是怎么和她母亲说的,等进了宫一定要好好问他,一边乖顺认错,发誓绝不再犯,请对方原谅。 而见到她这么一个诚恳的认错态度,安平长公主也没有像真定大长公主那样摆架子,只略略说了两句就软了语气,道:“行了,你起来吧,过来让我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什么?”阮问颖有些不解她的意思,不过还是依言坐到了她的身旁,询问,“女儿变成什么模样了?” “还能是什么模样,清瘦的模样呗。”安平长公主状若不满,“你那表哥昨日来我这里说了一大通话,话里话外地指责我不该把你关起来,害得你食不果腹,日渐消瘦。” “他也不想想,我要是不把你关起来,你就要直接到他跟前去退亲了,到时他还能有这份心思看你瘦了多少?真是不识好歹。”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爱女,见其面容较之从前的确略显清瘦,便蹙眉道:“嗯,是有些瘦了,看来你在这些日子里是受了苦。” 又很快恢复成严厉的模样:“不过这也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放着好端端的皇子妃不做,去当什么道士,现下遭了这么一回罪,可终于知晓人间疾苦了吧?”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单看道家书籍里所讲的清修,要点只在于心静自然和无欲无求,阮问颖自以为不算是特别难做到,至少能忍住不叫苦。 然而等到她真正去做时,才发现难处并不在于心境或欲求,而在于衣食住行这些她以往不曾关注过的地方。 尤其是后几日的清汤寡水,简直让她感到退却,就算杨世醒不来,安平长公主也没有用她的侍女要挟她,恐怕她也撑不住几日。 真不知她是被锦衣玉食的生活养坏了,还是天生就拥有一副娇气挑剔的身子,只这么一点苦便受不了。 她乖巧地再度认错:“女儿知晓了,往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安平长公主遂没有再生她的气,爽快应道:“行,既然你认了错,那娘也不责怪你,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不过你可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往后不许再行胡闹,倘若再有下次,那娘可就要像你二哥上次那样请出家法了。” 阮问颖在心里想了想,她二哥上次犯错时招来了什么,好像是在青州大营里的三十军棍? 这么一想,她立时发自真心地道:“女儿再也不敢了。” 安平长公主红唇一扬:“谅你也不敢。”不知道是否看穿了她的心思。 母女俩又叙了一番话。比起真定大长公主的笼统,安平长公主问得要细致许多,特意问了阮问颖在被关期间有没有受到什么苛待,即使那些侍女都是她自己派过去的。 阮问颖摇头道:“没有,她们都对女儿十分恭敬,奉行了娘亲的命令。” 安平长公主追问:“她们都是怎么奉行的?” 她遂把清汤寡水的一日三餐如实说了。 安平长公主道:“这确实是我吩咐她们这么做的,本想着以此来逼你结束这场胡闹,谁知道你那表哥忽然来了,二话不说就撤了我的人,还到我这里来出言指责,说我没有慈母之心。” 倒把阮问颖听得吓了一跳,心想,杨世醒虽然在和她说话时多有不留情面,但在长辈跟前还是比较恭顺的,尤其是对她的亲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难道是因为身世的缘故,所以迁怒到了她的母亲身上? 她下意识为他辩解:“娘,表哥他一向对您恭敬有加,怎么会口出此等言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安平长公主不以为然:“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娘看得出来,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笑了笑,道:“你也不用担心,说到底,他都是因为关心你才会这般,娘知道他不是有心的。你被关了这么多日,他若什么都不说,娘才要感到担心呢。” “昨日他如此行事,正说明他对你有真心实意。娘很高兴。把你交给他,娘也放心。” 听见安平长公主的最后一句话,阮问颖心里并没有多少害羞甜蜜,而是悄然抬眼,偷偷打量着母亲的神情,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丝弄虚作假的痕迹。 要知道,对方在提及杨世醒的身世时,可是说出过“野种”二字的,如此……低下的评价,怎么会一转眼就变成了高兴和放心? 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吗?还是她的母亲真的这么认为? 安平长公主注意到她的举动,有些好奇和失笑:“想什么呢,一脸犹犹豫豫的表情。不相信娘的话?还是觉得娘在污蔑他?” 阮问颖立即说了一声没有:“娘说的话,女儿都相信。不过……娘,你是说真的吗?把女儿交给表哥,你真的——放心?” 安平长公主挑起眉:“怎么,你不放心?” 她自然连声道不,移开目光,轻卷了两下睫翼,赧颜回答道:“表哥待女儿很好,女儿……对他很放心。” 她这下是真的有些害羞了,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在长辈跟前如此直白地表明过心意,陡然开口,颇有几许难为情之意。 安平长公主道:“那你刚才露出那样一副表情做什么?” 阮问颖迟疑片刻,踌躇要不要拿话来试探一下,譬如询问假若杨世醒不是皇子,对方是否还会这么放心把自己交给他,但最终还是作罢。 她的母亲只是性情爽直,并不愚钝,她这段时日来又是要退亲又是要出家的,本就惹人生疑,再问出这么一个问题,难保不会让其联想到一块,到时候就麻烦了。 事关杨世醒的安危,在没有万全的准备之前,她不能有任何贸然的行动。 这么想着,阮问颖就把这个问题咽回了腹中,转而换上一个略显不解的笑容,道:“那是因为我以为娘从很久之前就满意表哥了。娘不是总夸他体贴,说我任性,让我要多听他的话吗?然而听娘今日所言,却并非如此?” 安平长公主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表哥是什么身份?娘能对外说他不好,让你别听他的话吗?” “身份”二字挑动了阮问颖的心弦,她若无其事道:“可是娘在私底下的时候,也对女儿说过要多听表哥的话,不要违逆他的意思。” “那还不是因为娘清楚你表哥的性子,怕你一不小心惹了他,给自己招来麻烦?”安平长公主道,“再说了,你当真有听娘的叮嘱,乖乖听你表哥的话吗?” “自然当真。”阮问颖道,“女儿一直都知晓分寸。”虽然在和杨世醒相处时,她总会不知不觉地把这份分寸失掉,但知晓是从始至终都知晓的。 “知晓分寸还闹嚷着要退亲,让人家纡尊降贵地来找你赔礼道歉?”对方含笑睨了她一眼,“要不是你实打实地用了一个月的粗茶淡饭,娘还以为你是故意在使手段呢,让人家对你着紧一二。” 她讶然:“怎么会?” “娘知道你不会。”安平长公主徐徐缓缓道,“但你可以学着会一点。这世间的一切待人接物,无外乎张弛有度四个字,你顺着他便是张,逆着他便是弛,如此循环交替,方可把他切实掌握在手心里。” 阮问颖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打理府中诸事、管理手底下的侍女时就是这么做的,但她不愿意这么对杨世醒。 她在这份感情上的初衷已然不够纯粹,好不容易才与他坦然相对,表述真情,万万不能让它再度沾染上预谋心计。 而且她也对付不了杨世醒,对方的手腕比她要高明得多,她那点伎俩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的,她是想不开才会去自找苦吃。 阮问颖垂眸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道:“女儿知道,但是女儿要的是表哥的一颗真心,不想把他掌握在手心里。” “掌握在手心里的真心就不是真心了吗?”安平长公主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回答,摇头轻笑,“你呀,还是太傻,太单纯,不知晓这世间人心险恶。” 好在她的母亲没有逼着她一定要这么做:“不过你若不愿,那就算了,左右你那表哥对你是一片真情,不需要你如此行事。” “而且你之前闹着要退亲也算是无心插柳,对他张弛了一回,往后只要你不再犯糊涂,定能与他和和美美,成就良缘。” 阮问颖却并没有把她的后半段话听进去,而是在心底默念着她前半段话中提到的四个字。 人心险恶。 什么样的人心才算是险恶呢? 为了确保家族的百年富贵,逼迫自己的女儿嫁给不喜欢的男子,算人心险恶吗? 偷梁换柱、混淆皇室血统,把一个无辜的婴孩牵扯其中,算人心险恶吗? 教导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去刻意地讨好亲近他人,以此来得到人人称羡的自幼情分,算人心险恶吗? 又或者是像她这样,明知皇嗣问题至关重要,却为了心仪之人而不顾亲人的安危,对长安殿一事闭口不言,才算是人心险恶? 阮问颖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把话题拉回正轨:“所以,娘从前没有对表哥放过心?” “也不算是。”安平长公主没有察觉到她的心绪,“娘以前只觉得你表哥身份尊贵,能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一门亲事,你嫁给他是上上之选。” “可在别的地方,娘并不觉得他与其余世家公子有什么分别,倘若换了别人是六皇子,娘也依然会觉得那人是你的良配,支持你嫁给他。” “直到昨日,他为了你的事来向娘讨公道,明明对你被禁足心怀不满,却依然对娘维持着恭敬守礼,在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你的感受。这般的行为举止,才得到了娘的认可,觉得他是你的良人。” 阮问颖听得心生好奇,想知道杨世醒昨天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得到她的母亲如此之高的评价,还是在后者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前提下。 但她不好意思把这话问出口,只能把它暂时压在心底,等之后进宫去询问另外一位当事人。 安平长公主还在继续说着,伸手抚上她的脸庞,含笑絮语。 “娘以前虽然知道他待你很好,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娘的颖丫头如此之佳,不仅聪明乖巧,而且惹人爱怜,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无论换了谁都该待你好,把你捧在手心里。” “但他身为皇子之尊,向来心高气傲,在你闹脾气要退亲的情况下还愿意过来朝你赔罪,关心你是否清减、有没有受苦,包容你的任性与胡闹,就不是寻常儿郎能够做到的了。” 阮问颖对此深以为然。 她之所以想要和杨世醒退亲,表面上大义凛然,是为了家人的安危,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全在于和对方怄气,觉得他不喜欢自己了,不想要自己了,那这样的亲事还要来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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