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愉自然是不肯的。 杨箴一向有分寸,总不能让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表妹下了面子,于是便叫仆从牵马来,走到了谢愉的对面。 谢愉不相信真有那么喜欢把功劳拱手送人、自己甘为绿叶的人,开局之后处处针对杨箴,凡是在场的人,几乎都能看出她偏激又有针对性的攻势。 但场上的杨箴,只在最开始时微微怔然,随后便平淡地接受了谢愉的挑衅。 他并没有改变自己一向低调而稳重的打法,明明自己能打中的,只为了防着谢愉插手,非要虚晃一招抛给队友。 他分明有着极厉害的本事,能叫谢愉在场上吃瘪,但又偏偏不肯全然如谢愉的心思,连最后的结束,都控制在只高出谢愉一方两分这样正刚好的位置。 他直到最后都知道维系两家的脸面,不至于叫谢愉在场上出丑。 谢愉打了一场,打得自己的脾气蹭蹭往上冒,但杨箴却一直淡淡,最后看着不顾大局的谢愉毫无意外地落败,这才转头同她说了句话。 那几乎是他们头一次说话,说的是一句“承让”。 谢愉当时从各方面都非常不爽,当场恶狠狠回他道:“杨三郎,你还能让我一辈子不成?” 三郎杨箴真就让了她一辈子。 那时候的谢愉想不到之后的缘分,只觉得今日骄傲孔雀一般来了这里,最后输得却像个秃毛公鸡。 她黑着脸离开了马球场,表兄跟在她后面哄她,叫她不要生气。 “那杨三郎不是故意针对你,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谢愉瞥了表兄一眼,道:“你是瞎吗?他针对我?难道不是我在针对他吗?” 表兄:无语,吃饱了撑的,跑来劝她。 说来世间缘分,大多逃不开一个巧字。原本是始终碰不着面的两个人,经过了这一遭后,很快又偶然相见。 谢愉去兵器铺子里去看自己定制了许久的长剑,她本身就对兵器有研究,自己的要求又高,自打选中了这个技巧熟练的师傅铸剑,三天两头就要来看一回。 结果这回过来,往后院一走,正看见杨箴手中拿着一柄长剑,目光淡淡地落着瞧了两眼,也不上手去试,便直接放入了匣中,叫身后仆从带走。 谢愉看着这一幕,眉心直接拧了起来。 天杀的杨三郎,暴殄天物,究竟懂不懂什么是赏剑? 杨箴转过身,看到廊下表情复杂的谢愉,仿佛是不想她一个姑娘家居然会来这种地方,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 但这一点讶异,很快就归于平淡。 他立定原地,遥遥对她拱手一礼,算作打过招呼,而后便迈步要走。 谢愉往回转了几步,正与他赶到一处。她拦住杨箴,问道:“你铸了剑,不试过就带走?” 杨箴道:“我剑术不精,试不出什么来。” 世家大族的儿郎,多少都会学些剑术,即便试不出什么来,总能分辨趁不趁手才是。 谢愉道:“剑是有灵的。你不上心,剑便无心,怎么能练得好?” 她语气十分认真,杨箴不觉抬眼打量她一回,才看见她表情严肃,是真的对剑认真之人,不希望他随意对待。 但即便是这样跋扈的姑娘,在面对自己心爱之物被人轻视的时候,也并没有口出恶言。 杨箴心中对她态度改善一二,原本不打算多言的,此刻也缓和了神色,解释道:“这柄剑不是我的,是带回去给我弟弟的礼物,趁不趁手要他试过才算。姑娘真言,我记得了。” 谢愉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犯了,后知后觉地生出些赧意,但她自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所以只僵硬地说了句“也不必非要记得”,便转身离开,去看她的剑了。
第三回 见,是谢添自东境军中回京述职,逗留一月后,重新返回东境。 杨家那时已有人在军中,谢家人前去送行的时候,杨家人也去了。杨箴原本是走在人群后头,结果抬头送别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骑马走在谢添之后的谢愉。 时下女子也常穿胡服男装,谢愉穿着便于骑马的男装跟在队伍里,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人前的明艳华然,整个人除了一张脸是漂亮到不可方物的,就只有头上一根孔雀金簪,瞧着还有点原来的模样。 杨箴微怔,不知道她来送行,怎么走到了队伍中间。 一旁亦有旁的兄弟也看见了谢愉,便问道:“谢家的六娘子,怎么走到队伍里来了?” 杨家从军的这位族兄瞧了一眼,道:“她呀,她是要跟着她二叔上战场的。” 杨箴闻言瞥了谢愉一眼,果然见到她鞍侧别着的长剑,忽然想起了在兵器铺见到她的那一天。 他们惊奇地讨论着谢愉这奇女子的行动,说谁家姑娘十四岁上战场,偏偏谢愉从前就说过自己想要做女将军,他们只当玩笑,谁也不相信。 众人之中,唯有杨箴不发一言。 谢愉坐在马上和谢添说话,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和杨箴对上。 杨箴对着她拱手,躬身一个缓慢的送礼。 谢愉看着他直到起身,突然笑了起来,对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马鞭。 这次一别,再相见,已是一年多后了。 上京的新年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中银装素裹,美丽惊人。杨家的三郎告吹了一门婚事,耐不住家人的念叨,拉着友人出门喝酒观灯。 上元人潮如织,杨箴半醉半醒地靠在窗边,看文昌湖边人来人往,多的是有情男女。 他估摸着,自家弟弟今日一天都不见人影,估摸着是去谢家抱了小十一娘出去玩儿了。 都怪杨简……小八郎早早定下了妻子,闹得他这三哥吹了一门亲,便让家人念了好几日。 好生烦闷。 他也不知心里那点郁郁是从何而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扶着窗边便要起身,结果一阵头晕袭来,手指磕在窗沿,杯子也掉了下去。 杨箴心中暗叫不好,他虽只是在二楼坐着,可那杯子是瓷的。底下那么多人,若是砸到谁头上身上,不是闹着玩的。 他按着头,下意识伸手去捞,杯子自然是捞不上来的,人还差点一头栽下去。 身后的友人见他醉了,慌忙扑过来拉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生怕他掉下去。杨箴一个没站住,直接跪到了窗边,用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扑在了窗沿。 就这一下,痛意缓慢传来,逼得杨箴清醒了一些。 他清晰地在一片煌煌灯火里,看见了楼下的姑娘,手里捉着他那只尚存三分酒气的瓷杯,抬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谢愉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愠怒一晃就散去,眼睛里映着灯火,星星一样的明亮。 她微微扬高声音,问道:“杨三郎,喝醉了?” “没醉!” 杨箴扬手喊了一声,立刻回头拨开了抱住自己腿已经醉得睡过去的友人,一路扶着墙,踉踉跄跄跑下楼,生怕她跑了似的。 谢愉没跑,站在原地笑着看他,把杯子还给他,叫他小心些。 “醉了就快些回去罢,别在外头乱晃了。这杯子得亏是让我接住了,若是砸到别人,大过年的多不好。” 杨箴迟钝地接过了,问道:“你还好吗?” 谢愉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 杨箴声音高了些,又问道:“你去东境,还好吗?” 谢愉点点头,道:“一切都好。” 她说得笼统,杨箴没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回复,不大高兴。 他微微顿了顿,谢愉就站在对面等着他回神。 杨箴又问道:“那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谢愉笑道:“我要陪家人过年,过了正月再走。” 杨箴顿了顿,道:“能不走吗?” 谢愉轻巧地摇了头。 杨箴看着她沉默,谢愉正要开口道别的时候,他突然伸了手。 他将那只杯塞回了谢愉的手中。 “能不走吗?” 寒风拂过,吹散酒意,他的眼睛干净明亮,是认真的。 “六娘子……谢愉,我想留下你。” 三郎杨箴从无所求,这一句话,是他漫长一生中,唯一一次索取。 谢愉收敛了笑意,正色望他,道:“你不知道,我六岁那年,就想做将军。给今上的奏报已经提到过我今年多次立功的事,等我回了东境,再多斩几个贼寇,一步一步的,将来必然是大昭最厉害的将军。” 杨箴点头。 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可是她这一句话,却说得他心头泛起一丝不知所以的苦涩。 杨箴垂眼,开始痛恨自己的无力。 相识太晚,识己太晚,此刻明言,也太晚。 杨箴放弃了那一刻醉意上头才生起的勇气,默默地退后一步,想继续装作醉酒,让她只当无事发生,就当没遇到过他,转身离开才好。 但谢愉偏偏又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杯子送我,还要不要收回?” 她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逼问道:“你就这一次机会。” 杨箴看着她,恶向胆边生,回答道:“不收回。碎也碎在你手里。” 谢愉笑了。 她拉着他手臂,找到他的小厮仆从,一把将他塞到了马车里,让人把他送了回去。 第二日杨箴醉醒,头痛欲裂。 他母亲几乎是要惊叫着跑进他的房间:“杨三郎,你惹了什么好事?谢家人怎么带着他家六娘子来议论婚事了!” 杨箴反应迟钝,被他母亲风风火火地灌了醒酒汤。母亲看他还是没彻底醒酒的模样,着急之下,直接上手扇了他两巴掌。 这下杨箴是真的醒了。 一切都乱糟糟的,他被人推到堂前的时候,看见谢愉站在谢家长辈身后,望过来的眼神,傲气又自得。 杨箴觉得,她那表情,就差当场说一句:“杨三郎,我来娶你了。” 他想:他母亲随手给他扯来这件去年的旧衣,怎么能穿来见谢愉的? 谢家长辈已经习惯了谢愉说一不二的作风,昨晚惊讶了一下之后,今天已经可以接受,此刻甚至还能笑意满面地看着杨箴,夸他一表人才,问他愿不愿意。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104 105 106 10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