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忽然俯身,身影一瞬间铺天盖地覆盖下来,头顶落下一片阴影。 他随手替她拉上快要滑落的被子, “算不得大动干戈,原本就是为着陈国公府才召她进宫。她还未入我东宫就挑唆是非,心思狭隘至此。更何况……” 他声音忽然缓下来,慢道,“不过一个赏花宴,她就能逼得女官主动跳湖,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对么,孤的云尚宫。” “湖水,可还冰冷?” 烛火一瞬间往一边扑倒,摇晃不已。 云泠发热的脸上血色尽数褪去,脊背僵硬。撑在床沿的手紧紧握住。 本以为他罚了穆兰茹便是没发现,没想到却不是。 还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 他今日过来,原是为了警告她…… 即便是无奈,但她到底还是做了欺瞒他的事。当今太子权势滔天,不容欺骗和违逆,眼里更容不得沙子。 自然不容被她瞒痹。 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好像见到了她的小时候。 其实这些年她被卖进宫来,从未有一天想过要找寻自己的家人。因为她想,能把年幼的她狠心卖进宫,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的父母。寻到他们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凭添难过罢了。 可是刚才在梦中,她看到的那个场景,忽然恍然想起来,小时候她似乎也是被母亲疼爱过的。 再加上从师父那里翻到的平安福,里面还写着她的名字。 能给女儿祈平安福的父母,想必对女儿也是珍重过的。倘若被卖进宫也许非他们所愿呢? 比如……她是被拐的? 替师父如冬报了仇以后,她已了了心愿,便才想着在这宫中当一尚宫也好,可安身立命,平安到老。 可现在她似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更何况,即便除去穆兰茹,也还会有别的人。 权利不衰,这后宫争斗便不止。 她累了。 也不想,再因为这样的事伤害自己的身体。 可她当初连拒绝办赏花宴都做不到,若申请辞官,他可会答应? 窗外的风止了。 云泠捏着手心,缓缓抬起头,泛红的杏眼没有回避直直望着他,“是我故意跳的,难道殿下要罚我吗?” 她忽然的反问,让谢珏难得怔愣。 惊觉他常用的威压手段下,似乎并不是为了警告她。 更没想过要罚她。 “虽是个赏花宴,但奴婢只是一介尚宫,身份地位皆不高。谁让殿下额外宠信,才惹得众人不满。被安福郡主刁难,被您的表妹不舍紧逼,处处针对。最后,因为她的威胁,我无奈主动跳湖受罪,吃了很大的苦头。这本不该是我的错,” 云泠抿着唇,眼眸带雾,“现下,连殿下也要罚我?” 那一抹湿润的雾气直直落入谢珏眼里。 令他恍然,原来小小的一滴水落进宽阔的水面,竟也能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片刻的沉默。 “孤何曾说过要罚你,”谢珏眉心轻拧,语气不轻不重地,“说吧,想要什么。” 太委屈。 更楚楚可怜。 差点连他也晃了眼。 云泠无意识喉咙滚动一下,“因为殿下未来的妃嫔,才导致奴婢的无妄之灾。奴婢大胆妄言,我这病,一半也是为了殿下受的,只望殿下怜惜。” 呼吸轻了轻,她才继续说, “殿下曾允我一诺,是不是我提任何要求都会答应?” 既不是为了罚她,那她便知道太子因为她生病,不是不动容的,否则不会深夜前来看她。 她拿这双份筹码,能否换一个离宫的承诺。 谢珏凤眸黑沉,望着她片刻, “想到自己要什么了?” “是。” “皇城之下,东宫之内,孤掌控之中,”谢珏薄唇轻启,听不出什么情绪,“只要不越界,孤自会答应。” 云泠瞳孔细微动了动,心下发沉。 东宫之内,他掌控之下……这就是储君的承诺么。 在他掌控之下,她又怎能辞官? 抿着唇,云泠缓声,带着最后一丝希冀问,“若奴婢所思所想,所期所求,不在殿下界限之内呢。” 房间里静默一瞬。 谢珏看着她因发热而粉润的小脸,美貌,可怜,令人心软。不知不觉诱人深陷,一点一点崩溃底线。 他缓缓弯下腰,手指抚上她的脸,在她泛红可怜的眼眶下轻轻摩挲,“那孤,便只能食言了。” 他站起转过身,“伤身的事,不许再做了。否则——” “孤一定重罚。” 云泠勉强应了声,“是。” 门开了又重新关上,连微微打开的窗户也被宫人仔细关好。 遮住了最后一丝风。 太子离开后房间重新安静下来,烛火昏沉。 桌上温热的茶水放久了已没有一丝热气。 云泠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虚汗,头却更加地混眩。 狠狠闭上眼。 忽然脊背发凉地深刻领会到自己在他天罗地网般皇权面前无法反抗的无力。 —— 赏花宴结束,众贵女离开。太子殿下没有当即赐下任何一个贵女位份。 但因为所有人都未选,都道太子殿下还在考量。 众人也不敢置喙。 既一个未选,便是太子不想选,也不算让众贵女丢了脸面。 这后宫也似乎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云泠这个病病了好几日,大抵是很久没生病了,这一病竟然缠绵不尽。 东宫如流水一样的赏赐下来,皆是为了嘉奖尚宫云泠的劳苦功高。 恩威并施。 便是掌权者的手段。 姚女史看到满目的金黄珠光,都移不开眼。惊讶道,“殿下赏赐,怎么都是首饰钗环啊?” 云泠围着一块薄绒披风,拿起其中一支精致的金钗,若她没记错的话,这些都是他私库里的东西,当时还是她一一登记造册的,结果竟然转头都赏给她了。 可能是因为她在青州时看起来很喜欢这些首饰,所以他的赏赐都是这些。 其实比起这些只能看不能当的华美首饰,她还是更喜欢银钱。 姚女史忍不住惊叹,“这种赏在尚宫局可是头一份的。姑姑实在能干,不仅将六局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这么重要的选妃,也安排得无一疏漏。无怪乎殿下大赏。” 虽然到第三天云泠生了病,将一切都交给了吴尚仪。可是所有安排她都已经准备妥当,吴尚仪只需要照章行事罢了。 精明能干,不仅仅是在宫务。还曾一次又一次助太子成事,简直是太子殿下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 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 云泠当初让自己变得优秀是为了做个对他有用之人,人只有有利用价值才会被重用。所以她为了学习宫务曾经不舍昼夜,为了站在他身边强忍住害怕。笼络人心,杀鸡儆猴,御下的手段她都学了不少。 一步一步,变成了今天的云泠。 可现在,她已然报了仇,王大德也死了,她不再需要他的权势。 只是利刀易做,激流难退。 大晋太子权势滔天,心思缜密,城府深沉。她该怎么做,才能在他手里搏一条出路呢。
第35章 烧了两天,云泠的身体还没好,即便喝了药,也还是有些咳嗽。 便告了两日假,待在房间里休息。 窗户推开半扇,坐在窗下,她一抬头便能看到朗朗晴空,淡云闲风。 深墙之上,连想望一眼太阳,也需头抬得高些。 云泠长在皇宫里,先是宫婢,后是尚宫,很少有这样的闲暇,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枯坐一两日只闲着看风景。 墙角的花开得十分茂盛,累累花朵在枝头颤颤,竟然快要越到墙外。 正看着,外面一声“长乐公主到!”的通报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推开,谢锦嘉像只飞奔而来的乳燕,一边快步而来,一边担心地问,“云泠你病好些了吗?” 云泠起身,刚要行礼便被她扶起,“哎呀,在我面前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这些时日我都被母妃压在宫中读书,一刻也不得出去,连你生病了也不知道。刚刚还是听到一个太监说的,这才急忙来看你,都忘了带些礼物了,你别介意。” 云泠笑了笑,“公主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谢锦嘉笑眯眯的。 看她脸上都没什么气色,说了句,“真辛苦。” 可不是么,在她那个恐怖无常的六哥手下做事当然辛苦了,战战兢兢的,一个不小心不知道哪里就惹到他了。 要是她,可能会直接一头撞死吧,这样倒还来得痛快些。 可是这话太大逆不道,她现在学乖了,不太敢说。更不好在太子的女官面前说。 这深宫高墙真的很压抑很无聊,从来不能随心所欲。谢锦嘉难得有说得上话来的人,所以便经常找云泠玩。 谢锦嘉也知道她是东宫女官,不太好和她交好的。 但是云泠看着会生疏与她拉开距离,实则心底很柔软,不太会拒绝人的。 果然下一刻就听她关心道,“愉妃娘娘怎么突然罚你了?” 谢锦嘉嘟了嘟嘴,“还不是说我丢了她的脸。我不是追着萧祁白么,可是人家不仅不搭理我,转头还要和李尚书的女儿结亲了。我哭闹了两日,母妃嫌我丢人,就把我禁足了。”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本公主就是不明白,那李心棠又能比我好几分,为什么萧祁白宁愿娶她也不娶我……”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含着无尽的落寞,“不过说什么都没用了,总归他萧祁白,要娶别人了。” 萧祁白联姻…… 云泠脑海中勾出这桩事,她是知道个中原委的。 太子新政在朝堂上多遭守旧顽固派反对,其中以礼部尚书和沈将军为首。 偏偏这些老臣还颇有威望,杀不得罚不得。只能分而化之。 行宫中,她受太子令挑起两家女儿争端,加大两家嫌隙,加上沈春香的劝告,沈将军对新政之事已不再多加反对,只剩下礼部尚书。 原本应该是让萧祁白与礼部尚书之女联姻,新旧两臣联姻,来达到推行新政的目的。但据她所知,太子对新政已另有安排,萧祁白,并不会和李心棠定亲。 可即便如此,萧祁白作为太子重臣,他的婚姻是政治筹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娶一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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