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虽不美,可无垠的山与云,树与水,自有无限的旷达之意。 终于等到今日这一整套的祭典结束,晚晚回到山顶的别院,换下繁琐的礼服,跟随着主持祭典的祭司一同游览山顶的别院。 旁边是一座道宫,道宫之外,有一座月老祠。 晚晚还记得她想要在这里求一支发簪,拜别祭司之后,她带着白术和紫苏二人一同去了道宫之外的这座庙祠。 月老祠门前的道路平整,来来去去的人数不胜数,使得小道上一颗硌脚的山石都没有。门边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合欢树,枝干延伸出老远,将大半个庙祠都遮盖地严严实实,上面挂着许许多多的红色绸带。 晚晚前来,里面立刻便有人出门相迎,顺利地挑选出了一支黑玉的簪子,簪身流畅并不繁琐,只在顶端呈现流水一般的弧度,又用玄色与金色调出了能和这黑玉簪相称的颜色,由晚晚写上一个“容”字,玄金暗刻入流水之中,整个簪子便如多了点睛的一笔。 晚晚收好这支玉簪,便出了月老祠。 山风漫卷,使得门外的红色绸带猎猎飞舞,在风中发出丝绸翻卷的飒飒之声。 道人在门边相送,贴心地解释道:“不管是道宫,还是佛寺,都会有人在香火最旺的庙祠之前挂上祈福带,月老祠前的便叫做姻缘结。姻缘一结,此生相系……娘娘,要为您与陛下系上一条姻缘结吗?” 晚晚听得怔怔。 她还没有完全适应如此和容厌两心相倾的状态,好像还没有那种……见到姻缘相关的,便要去求一求的心愿。 此时心底微微的痒意,也让她觉得陌生至极。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过新奇。 人在树下,能看到飘飞的姻缘结上所写的字迹。 晚晚仰头看了会儿,上面有许多人的名字,透过那些字迹,她好像能看清写下这些心愿时,有情人心底的希冀和满心欢喜。 等她回过神,再低头,便看到道人递上了一枚姻缘结。 她手指动了动,轻轻探出了袖口。 晚晚接过了这姻缘结。 红色的丝绸之上纹绣金色疏文,“团圆月下,相思树底,订婚殿中。执掌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慈眉一点,有情人终成眷属。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月下老者,合婚联姻。正缘尊神。 “红鸾照命,天喜同行,月老牵线,佳偶天成,连枝比翼,琴瑟和鸣……” 一字字将这疏文看完,晚晚将这姻缘结还了回去。 道人诧异的眼神中,她笑了笑,“既是两个人的姻缘,哪有我一个人来的道理。” 她也想了许多。 不可否认,她喜欢容厌,她也想完全地拥有他……可是如今的容厌,和过去的楚行月不同,容厌没有那么多自由。 若注定聚少离多,他愿不愿意? 既有嫌隙,那这姻缘结,便等嫌隙全消之时再系上。 “下次吧。下次,我与他一道前来。” 走出合欢树外,傍晚的夕阳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到,天色已经漆黑,夜色已深。 晚晚看着头顶的天空,浓云叆叇,不见月光,这天色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等她回到暂居的别院,披上一层厚衣再推开窗去看,外面已经被雨声淹没,飘渺的水雾笼罩住整座徽山,白日还能隐隐窥见的上陵皇城,在这夜间的烟雨之中,已经再看不到一点模糊的光影。 上陵的雨声却不比山间的静寂。 这里的暴雨之下,是危机和喧嚣。 无根水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刀戈之上,竟呈现出一种坚硬的铁石相击之声。 漆黑的夜间,整齐的街道上此时空无一人,家家紧紧闭户,不点灯烛。 东侧城门大开,金吾卫、叛军在东城鏖战,来自各家的家兵在宫门前混战成一团,不断涌来的叛军迅速入城,渐渐占据两座宫门。 今日是钦天监算出的好日子,天上却不见金红的阳光,反倒入夜之后,家家闭户之时的一场暴雨,掩盖了叛军最开始攻城的动静。 淹没脚踝的积水从衣袂之下流淌,楚行月浑然不觉,他只是重复一步又一步的动作,同所有攻城、攻四方宫门的的将士逆行。 他身边刀戈之声不绝于耳,锋锐的刀剑之气鼓动他的发丝衣角,却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登上上陵皇城之中,除却皇宫之外最高的一处高塔。 这塔为何修建在皇宫之外,至今已经不可考察。年少时,他没有想过要去攀登宫内最高的楼阁,他常去的,便是这处塔楼。 如今,他又能登上这座象征世家之盛的楼阁,每往上一步,他肩上背负这么多年的恨和仇就减下一分。 登至最高层之前,他脚步顿住。 前面畅通无阻。 他却想到,今日早朝之时,他站在大殿前的三十九层丹陛之下,想要见容厌一面,就算他等在丹陛之下一整日也,不一定能等到。 朝会之上,容厌神色倦懒却从容,让人探不出深浅,有条不紊地布署着边境的战事、朝中的各项大小政策,一如往常。 楚行月等在殿外,等到容厌与部分朝臣移驾御书房,才得以远远对视上一眼。 楚行月在等待时,静静地在脑海中推演着今晚的宫变,如何让军队悄无声息进入上陵、在哪个时辰攻破宫门、走哪一条御道、如何封锁住皇宫四面的暗道瓮中捉鳖……每一个环节,他反复思量过无数遍。 就算晚晚此时就在皇宫,她也没办法挽回。 而如今她甚至都不在,除非骆良在世,否则,世上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容厌朝会之上强撑着精神,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难熬,可他又能强撑多久? 多年夙愿只在今夜得偿。 楚行月平静地按捺着所有的心绪,他应该是胜券在握的。 可在丹陛之下与容厌对视的那一眼…… 他确信,容厌绝对活不过今晚。 但是,容厌看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就像从未将他看在眼里,越是轻慢的态度,便越是显得傲慢到轻蔑。 像是注定的胜者,俯视螳臂当车的蝼蚁。 楚行月目光沉沉地看着容厌在诸位大臣簇拥之下,消失在宫道之间。 所有人散去之后,他还站在大殿前的广场之上,像是分裂出了两个自己,一个暴躁而怒发冲冠,深处却是不安的恐惧,另一个则缓慢地品尝着情绪的波动,沉醉而理智。 这个时候,他还需要怕什么呢? 该害怕的是容厌。 他活不成了。 过了今晚,上陵是他的,大邺是他的,连同晚晚,也都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有什么可怕的? 容厌那个高傲的眼神…… 楚行月慢慢笑出来。 就算容厌有后手又如何,只要他人一死,再完美的谋划,也是容厌本人一败涂地,输得彻底。 到时候,容厌这双眼睛,他一定让人挖下来,碾碎,再喂给最恶臭的野狗,也算是容厌该有的下场。 楚行月遥遥望着灯火飘摇的皇宫,外面一圈尽是强攻的军队和火把,本该滔天的血腥味被暴雨冲刷掩下。 他就在这里,等着最后的宫门被破,等着容厌的死讯传开。 - 净明、太医令等候在外。 太医令坐立难安,须发本就如雪,此时好像又添了霜色。 他又问:“娘娘何时回来?” 曹如意苦着脸:“娘娘回不来……就算没有这场雨,娘娘也回不来……” 净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了一声佛号。 今日久违的早朝之后,容厌先后又在御书房中传召了好几轮朝臣,单独议事。 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御书房中的,尽是真正归属于容厌的人。 净明今日听闻消息,也赶来了皇宫。 他诊完容厌的脉象,之后便站在门外,看着朝臣一个个忐忑不安地进去,又或是眼含热泪、或是踌躇满志地出来。 如今终于送走了最后的这一波大臣。 裴相最后一个踏出御书房的大门,看到净明也在外面,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裴相和容厌这些年互相制衡、猜忌,终归都是绑在同一阵营。 当年,是裴氏看在裴露凝姓氏的份儿上,掩人耳目地为她收了尸,也因此,很早就察觉了高处那个傀儡的伪装。 那些年的悬园寺中,净明是同当年的裴妃有些交情的。 裴相知道,陛下在意的人、在意的东西都不多,当年裴露凝的故人净明便是其中一个。 他和陛下只是利益一致,说出的话尽是以利益为目的,并没有多少可信之处。 可是净明在此仍旧不加更多防卫,那这便是意味着,容厌确信,净明不会出事。 皇宫不会破,皇城不会倒。 这一次,裴相同样赌在陛下这一头。 看着裴相渐行渐远,太医令满目哀切,净明推开御书房的殿门,踏入殿中。 龙椅之上,容厌撑着额头,面无表情。 净明看他这样,尽管是这个时候,却还是笑出了声。 容厌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净明走近到他面前,道:“明明是交代后事,却还是唬人得很,让人恨不得为你结草衔环、以死明志……你本就不耐烦与人推心置腹,这一下来一整天都在下猛药巩固人心,也是辛苦你了。” 容厌没有否认,他此刻面容做不出什么表情,垂眸淡声道:“利益、志气、忠义,无非便是如此,因人制宜,悲悯、野心、谋利,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君主,便给他们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净明不置可否。 容厌没有同他多说,赶着时间一般,取出宣纸和私印,提笔一封封地写下信件。 窗外风雨呼啸。 净明站在御书房中听了一会儿雨,好一会儿,才问:“如今轮到了贫僧与你相谈,陛下,也该让贫僧知晓,你是在安排怎样的后事呢?” 容厌没有力气和心情回答,便也没有回应。 净明在下首静静候着。 御书房中只剩下笔尖在宣纸上快速移动的细微声响,这一点声响,又几乎被雨声完全遮盖了去。 同样的纸笔之声,细碎地响在徽山的别院之中。 灯火之下,晚晚面前是一株药草。 这株药材被白术从别院树下的角落里发现后,白术不认得这药草,便惊奇地叫来晚晚和紫苏过来一起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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